共座(1 / 2)

那汉子被带上来时身上已经穿了一套整齐的衣服,洗干净了头面。露出原本的微褐色的肤色,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短脸平眉,三角眼旁边划了几道疤,还结着痂,那大约是过去一段时间给他留下的印记。

夜色深了之后毡房里点上了烛,照的人前人后都是淡黄的烛光。

那左右搀扶着汉子的胡人一松手,那汉子在原地迟钝了一秒,随即无声跪下来,向萧一行的方向叩了一个头。

萧一行自觉受不起这礼,急忙站起来上前把他扶起来。

徐燕天在椅子上侧过身,正好看到这边的一跪一扶,打趣萧一行道:“倒忘了问起这事了,白天远远看得不真切,只见你给了他件衣服——那不是一件衣服那么简单吧?倒是给我讲讲,你小子动了什么手脚?”

两边的侍从搬了个矮凳上来,那汉子就缩着坐在矮凳上。

萧一行笑一声道:“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儿。你们离得都远,看不见我将衣服披在他身上的时候——”

那汉子沙哑开口:“——恩公给了我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与手无寸铁之间似乎不是天地之别,但刀刃的冷光握在手间,却好似炸药的一枚引信,给了人一种震动,那坚实的刀柄的触感在告诉人一句话:你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哦?”徐燕天侧头道,“那你就怎么料到他一定会逃呢?”

萧一行道:“人心不可妄测,我亦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是赌了一把,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血性,没有这样的血性,他练不成那鬼爪手。”

提及鬼爪手三字时,那汉子眼中的神色动了一下,又是激荡又是黯然。

“十指红蚕捻轻手,三十六竿调未齐。这是鬼爪门首代掌门所吟诗句,如果我没记错,至今还用丹蔻颜色镌刻在门前石碑上。”

萧一行道,“从他台上那一出手,我便看出来他不是寻常奴隶贱籍。”

灯影在上,矮瘦汉子低着头,因此看不清脸上神情。

是啊,那一柄匕首是给了他一个做选择的凭仗,而那貌似轻飘飘的两句诗却给了他一个挣破桎梏的理由。

十指红蚕捻轻手,三十六竿调未齐。他已经快要忘记这两句诗了。

旁人以为他被押在奴隶之间磋磨了多久呢?萧一行心中猜是数个月,但矮瘦汉子却记得是整整八个月。几经转卖,终于到此。

有苦难相隔,过去的岁月好像恍若隔世。却在那一刻,被萧一行轻轻一语尽皆拉了回来。

有人告诉他,自己认出了他的武功。

仿佛时光倒溯,他还站在门派山门之前。正如萧一行所说,重被唤起江湖弟子的血性,怎能容忍自身再被像货物一样卖与他人?

他在那一刻决定逃,逃不了,便血溅当场。

奉上酒水的胡姬都走远了,毡房里渐渐听不到她们的谈笑声。

坐在桌左的是徐燕天,虽然顶着个汉人名字与中原长相,却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透露着南疆气质。桌右是萧一行,他此时卸去了易容,却依然穿着白日那件束腰黑袍,在室内烛色下显得气质冷一些,腕骨劲瘦流畅,五指不着力地将小银杯放在桌上。

矮瘦汉子坐在他的对面,低着视线,两只手叠放在面前。

萧一行轻轻开口:“门派子弟,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

矮瘦汉子忽地抬起了脸。目光定定地看向桌上那壶酒,然后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却不急着喝。

汉子抓着那酒杯,像是要从那潋滟清纹中看到什么。他的手也不稳,直摇晃得那半杯酒水都洒出来,顺着他干枯的五指滴落在桌上。

“都没了……都没了啊——”

汉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门派没了,哪还有我什么门派弟子……”

“没了?”萧一行惊道,皱眉沉声问,“鬼爪门没了?”

萧一行记得当年品评北域武学榜时,霍云齐曾专门与自己谈起过这个诡秘门派。此门派虽地处南方,并未参加当时盛会,然而“鬼爪”之名却早传至北域。听闻此派宗师乃前朝一艳质女子,数代门人招式相传,到今已颇有规模。然而其中弟子却鲜少与外人接触,所以江湖门派虽多,与之有交情的却寥寥无几。

当时霍云齐感叹,北域武榜一成,万人瞩目。然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中原大地奇人异士岂独在北域?更何况还有塞外边疆。北域一榜看似是江湖盛会,殊不知在旁人眼中,或更似是井底之蛙。

霍师兄曾经惋惜不得见此门武功玄妙,自己多年来虽然游走江湖广结朋友,也未尝亲至鬼爪门下一观。

却今天才得知,这个门派已然不存。

萧一行问:“怎么没的?”

那汉子便细说。

此地虽无人再把他当奴隶看,然而徐燕天是这里的主人,萧一行是徐燕天的贵客。他孑然一人,似连客人都算不上。

但萧一行却从头到尾认真地听着他说,甚至徐燕天已经耐不住换了几个坐姿,萧一行连出言打断都不曾有。

“我回头无处可去,前路也不知道去哪,昏昏沉沉的,就倒在野地里。远远听到有人过来,他们八成是把我当作谁家跑出来的逃奴了……再后来我醒来,身边都是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挤在一辆不见光的马车里……”

那汉子说。他只有在说到门派时眸光中有痛切与激荡,再说到自己时,神情好似平淡得不可思议。这也有他天生长相的功劳,他一双三角眼向下看时便不自由地带上种历经磋磨的坚毅。

再次来更换酒水的胡姬在门口出声问讯,徐燕天挥手说了一个胡语音节,放她们进来。

胡姬离开时,徐燕天便顺便让她们带走了矮瘦汉子下去安置。

徐燕天看出萧一行有话想说,却又当着那矮瘦汉子的面不大方便说。

“你怎么觉得?”

大约是夜色渐深,一天劳累积压,萧一行若有所思地叹声气向后靠在铺着软毯的椅背上,一边开口问徐燕天看法,竟是进这毡房以来前所未有的松懈与倦怠。

这才像是故友重逢的状态,这毡房是徐燕天的屋子,便也等同是他的屋子。

他前半段时间简直是像在什么地方处理他的公务。

徐燕天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才若有所思道:“争端可以是有人存心挑起,天灾亦可能是人为。”

萧一行叹气道:“你也这样想。”

“我虽不在中原,但对你们的事却颇有所耳闻。”

徐燕天侧杯,杯底余有的一汪浅浅的淡褐酒色便随着他的动作汇集成圆圆的一大滴。

“我听说近几年来,江湖上消弭了不少门派。如果说是一个两个,尚不足为奇,但七个八个,恐怕就不像是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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