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诤口中来看穆彻的人,是穆昭。
曾经视穆彻亲如父亲的穆昭。
他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各种质疑不信,但是层出不穷的真相,还有如山肯定的铁证,以及阿翁亲自召集所有穆氏子弟敲打所说的那些话,都向穆昭证明着一个事实……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十三郎啊。”穆彻虽然也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却也掩饰不了眼底的失望。
穆昭知道他为什么失望。
因为穆彻此刻迫切希望能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四叔,那些事情真的是你做的吗?”哪怕知道真相,穆昭还是要固执地再问一遍,因为他想听到穆彻亲口说。
穆彻微笑着:“十三郎啊,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生在这个世界来,便面临着所有的不公平。就像你,生来就是穆家子,而有的人,生来却是打铁匠的儿子。你身为穆家子,可以锦衣玉食,任性随意,而打铁匠的儿子,却只能继续做打铁匠。”
穆昭没说话。
他静静听着,回忆里却装着四叔教他读书,给他讲圣人至理的画面。
同样是教导,为何两个画面,一个阴冷灰暗,一个明亮辉煌,差别如此之大呢。
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的位置,注定你会决定很多人的生死,有些时候只是你的一念之差。”
穆昭扯着嘴角:“所以四叔的罪行,也是因为一念之差吗?”
“不,是合理的利用。就算他们不因我而死,也会因别人而死。”
叶诤在这里,一定会感叹,难怪穆彻能跟杨志源走到一块儿去。
听听这理论,跟杨志源简直如出一辙。
两人都是坚定的强权崇尚者,觉得强者主宰一切,弱者一无所有。
所以他们压榨百姓性命,赚取尸山血海上的钱,也从来不觉得羞愧。或者他们还有那么一丝自得满足,因为这是他们胜利后的战利品。
穆昭听着这惊世骇俗的理论,耳边嗡嗡嗡的,心脏被大地无形的手狠狠拽着拖向那阴暗的地底深处,强烈的冷意如潮水般席卷他,竟然冻得他浑身发抖。
“四叔,难道你就不曾后悔吗?”他忍不住出声质问。
穆彻轻轻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孩子,难不成这时光还能倒流吗?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反正我做都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十四娘?”穆昭咬得满嘴血腥味儿,痛得无以复加,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穆彻第一次沉默,无言以对了。
他精神也有些恍惚,想起的是自小被他当作珍宝宠爱长大的娇软女儿……
“四叔,你造的孽,活该你用命去偿还。但十四娘呢?她还那么小,还怀揣着对出嫁的憧憬,她美好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现在因为你而结束了。你想着十四娘的死,你还是没有一点后悔吗?”
这次穆彻是真正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四叔,我真的好失望,好失望,好失望啊。”穆昭不断重复了三遍。
每当他重复一遍,他的面色就凄苦一分。
当他最后一句说完的时候,泪水刷的落下。
至此,他心底的那座山倒塌了。
从此再没有那山留过的痕迹。
……
穆昭留下一番质问,原本想要告诉穆彻的话,也临到头硬生生憋回去了。
出门经过叶诤的时候,他还客客气气地行了礼,半点不见怨怼。
“你的四叔是因为我才落得如此下场,难道你就没有怨我?”叶诤纯粹是好奇。
“四皇子错了。”穆昭拱手道,沉稳冷肃的模样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仿佛一夜之间洗净铅华,长大了。
“哦?”
穆昭不卑不亢抿唇道:“四叔落得这个下场,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他自己。现在,我穆氏上上下下都是这个想法,包括我的四婶与两位哥哥,都没有半分怨言。”
四婶和两位哥哥,就是穆彻的夫人与两个儿子。
叶诤看得出来,穆昭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也是真心的。穆氏族中子弟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家族责任,以及荣耀。
这让他感慨几分。
果然是南康穆氏啊。
“对了,你知道姜九郎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几日不曾外出了吗?”叶诤突然问起。
穆昭神色平静:“我知道,所以我要去见她。”
……穆昭从叶诤处告辞离开后,果真重回了玉山,站到了姜羲的小院儿前。
前段时间他就听苏策说,姜羲突然以陈年旧疾需要调养为由,跑去山长那儿请了假,不再去听课,顺便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连日来不曾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