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侯府在大云开国时极为显贵,否则也不可能传下来这么一个世袭的爵位。
而这个爵位,历经百年仍然能保留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显贵,而是因为没落。接连三代南宁侯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南宁侯府便在不成器的主人手里越发败落。
败落到孟太后执政,以强硬手腕扳倒了一批开国世袭勋贵时。轮到南宁侯府了,孟太后想到南宁侯府后继无人、珠玉凋零的凄惨,竟然也生了怜悯之心——怜悯之心大概是假,有心留一分余地是真。
反正南宁侯府也不像那些世袭勋贵府的蛀虫似的,整日大肆揽钱,仗着世袭爵位在长安里横行霸道。南宁侯府够没落,留着让大家惦念惦念开国太祖的恩泽也好。
南宁侯府就这样逃过一劫,但是侯府败落之势无力回天。在清乐长公主嫁进来之前,南宁侯府扣扣搜搜连修葺府内宅院的铜钱都掏不出来了,开国时赐下来的府邸有一半儿都被荒废了,剩下的一大家子人住在半座宅子里勉强支撑度日,眼看着老本儿都要见底了。
清乐长公主的下嫁,不仅给破败的南宁侯府蒙上了一层光辉,有了重新走进圣人眼里的机会,更是给穷酸的南宁侯府带来了大笔的财富,完成了一朝从穷到富的漂亮翻身仗!
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唯一嫡亲妹妹,更是曾经执掌权柄的孟太后唯一的女儿,她要钱,兄长跟母亲都会放手贴补她不说,以她的权势想要走点商路赚钱也是轻轻松松的。
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长公主进了南宁侯府,受到上至老夫人,下至守门人,都由衷感觉到了一种与有荣焉,并且对长公主发自内心的敬畏……甚至是讨好。这也是为什么,寻常再嫁妇人带来的子女会被鄙视为拖油瓶,而长公主之女宁平县主姜娥却成为了香饽饽。
长公主嫁进来之前,便撒了大把的钱财修葺另一半年久失修的南宁侯府宅院,这样还觉得不够,又买下了旁边一座宅院打通,引水修池,堆山造景,全部划为自己居住的地盘。
长公主威盛,她拿钱修的园林没旁人敢住,于是占据了姜府三分之二地盘的园林,仅有长公主、南宁侯与他们的一双子女姜娥、姜夔四人居住。
另外三分之一的宅院,则住了陈老夫人,与姜府二房的五口人。
哦对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姜三娘子。
——难怪整个长安都知道南宁侯姜恪,是个软饭郎!
……
南宁侯府东面临湖的院落,虽然不是整座侯府最好的位置,却是最清幽雅致的院落,也是宁平县主姜娥的院落。
湖畔的小筑里传来惊讶一声:
“三娘子疯了?”
正在抄诗的姜娥,手猛地抖了一下,墨汁顺着笔尖儿低落洇出一小块圆晕。
姜娥蹙着柳眉低头望去,将面前快要完成的墨作丢掉,重新铺了一张干净宣纸压好,屏气提笔,一鼓作气写完了一首《把酒问月》,最后一句“月光长照金樽里”拉出怅然的痕迹。
姜娥凝视观察了一会儿,整个过程中,旁边垂首而立的婢女都不敢说话。
刚才也是她来禀报“三娘子疯了”这个消息的。
“这诗真是好。”姜娥忍不住道,“听说这是最近江南声名鹊起的一位天才少年所作,另外还有一首《定风波》,不过我更喜欢这一首。”
另一边儿的小婢女顶着一张单纯的脸儿,诚恳认真地说:“诗好不好婢子不知道,但是县主的字儿写得是越来越好啦。”
“就你嘴甜!”姜娥心情大好,吩咐婢女把这幅刚完成的墨作收好之后,才优雅从容地走到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继续说吧。”
那大气也不敢喘的婢女赶紧应了是:“是昨儿才在府里传开的消息,听说三娘子住在江南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神医,神医把她治好了一半儿,说是时好时坏。可好的时候,就是乱打人发疯呢!婢子有个相识的姐妹昨天被派去三娘子的院子,差点儿被三娘子一顿好打,吓得够呛呢!”
姜娥不悦地放下茶盏:“三娘子是阿爹的女儿,也是这侯府的主人,哪能容你们咋子背后随意讨论?以后注意言辞,不准再说三娘子疯了的话!”
“知……知道了……”
嚼舌根的婢女出去之后,姜娥慢悠悠地喝了一会儿茶,才起身往不远的姜夔院子走去。她刚迈进院落,就听到一阵喧闹声音,放眼望去,原来是姜夔叫了一群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厮,在空地上蹴鞠,你呼我喊的,好不畅快的样子。
姜娥也没催他,等姜夔跑累了挥手说要歇歇,她才叫住了姜夔。
“姐姐?你怎么来了!”姜夔大步跑了过来,笑得像个单纯天真的漂亮孩子,“你刚刚怎么不叫我啊?”
“姐姐不是看你开心吗?”姜娥见到姜夔满头大汗的,心里一软,递了丝帕过去给姜夔擦汗,“你也是,最近长安这么热,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的,也不怕晒脱了皮!”
姜夔才不管呢,笑嘻嘻地搪塞过姜娥,又叫人送碗冰镇的酸梅汤过来。
咕噜咕噜喝完一碗酸梅汤,姜夔才觉得浑身清爽。
“幸好阿娘过冬的时候留了一批冰块,不然这热死人的天气,我可真受不了!”
他说着,还喊来下人端来冰盆,打着扇儿往身上扇带着寒意的凉风,惬意地眯起眼睛。
姜娥看他这样,不由得好笑道:“也就是阿娘疼你,任你这么随意这么糟蹋冰块儿,别人家的冰都珍贵得很,等闲舍不得用的!”
“阿娘是我阿娘啊,她当然疼我!”姜夔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姜娥听着,有一瞬的失神。
她刚来南宁侯府的时候,姜夔还是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孩子,她与旁人不亲,便时常带着姜夔。那会儿母亲对姜夔也并不热络,现在的姜夔大概已经不记得母亲叫奶嬷嬷把不小心出现在面前的姜夔抱走的嫌恶神情了,但是她记得,而且那个眼神她很熟悉,至今想起来仍然浑身发寒。
后来不知怎的,好像一夜之间,母亲对阿夔的态度就变了,偶尔会关心他的起居,问问他的情况,慢慢的,待他越来越亲切,甚至是姜娥都没有见过的亲切。那时候姜夔才刚记事不久,所以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一向是亲切和蔼的。
生恩不及养恩大,在阿夔的心里,应该也认为母亲才是他真正的阿娘吧!
她瞥了姜夔一眼,语重心长道:“阿夔,你三姐姐回来也有几日了,你怎么都不去看看她?”
“我为什么要看她?”姜夔反问得毫不犹豫。
“她是你血缘上的嫡亲姐姐啊,与你一母同胞,这些阿婆都告诉过你了呀。”
“她?一个傻子?”
“你不能这么说她,虽然她有病在身,但这也不是她所希望的。而且你三姐姐那么可怜,病情时常反复,听说最近还发了疯……”姜娥一怔,“哎,我不是说她疯了,我是说她最近应该很需要亲人的安慰,你去看看她,说不定她的病情还能好一点儿……”
姜夔惊得脸色大变,腾地站起来:“我不要!我才不要去看一个疯子!”
“阿夔!”
“我要去找阿娘!”
姜娥看着阿夔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