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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叛将之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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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牧野的命运,是在十一年前的一个风雪夜发生剧变的。是年,孙牧城十四岁,孙牧野十二岁。冬夜惨切,母亲早早放下麻布窗帘,往炭盆里添了几块木炭,在被窝里塞了两个热水铜壶,向门外练武的两兄弟道:“雪淋湿头了,还不回来!”牧城牧野打得正酣,齐道:“不冷!”

母亲出门把兄弟两个拉回来,帮他们洗了脚,赶上床去并排卧着。床边油灯燃着,孙牧城合起双掌,曲起四指,比出一个狼头影在墙上,道:“牧野,你看!”孙牧野也依样比了个狼头,去咬牧城,两个影子在墙上打斗半天,牧城把牧野撵得节节败退,牧野便翻身起来打他,牧城不还手,只一边挡一边叫:“阿娘,你自己看牧野!”

母亲过来在孙牧野的屁股上拍了几掌,把他按回被窝,掖紧了被角,自己坐上床沿,一面缝补牧城的靴子,一面说闲话道:“灶台上的陶碗里装了一些腊猪肉,你们两个明早给邻家潘娘子送去。”

牧城应了,问:“杨老丈说潘娘子的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了,是不是真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不是真的?”

牧城问:“焉军又打败仗了吗?”

母亲点头。

牧城又问:“会不会打到雍州来?”

母亲道:“不会,咱们守住云州,项兵就打不过来。”

牧野问:“阿爹守得住云州吗?”

牧城道:“阿爹从没打过败仗,当然守得住!”

忽听得屋外风声挟裹了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牧野问:“是不是阿爹回来了?”

母亲摇头一笑,道:“阿爹在前线,哪里赶得回来?”她虽然在笑,心却猛地狂跳起来,悄悄祈求:“快过去,快过去,休在我的家门口停留!”

马蹄偏偏在门外戛然止步,又是人声大哗,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强装镇定道:“你们躺着别动,我出去看看谁来了。”

她还没走出卧房,便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木门瞬间被砸得稀烂,一群军士披着冻雪寒风冲进来,在家中又摔又砸,眨眼桌、椅、杯、瓶碎了一地。牧城、牧野跳下床,站在卧房门口,看见母亲惊慌地拦那些军士,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个军士怒道:“做什么!你丈夫叛国投敌,卖了念波城,害死了十万百姓!我们来拿孙氏全家去抵命!”说完,一耳光将母亲扇在地上。

牧城、牧野大叫:“阿娘!”慌忙奔过来扶起母亲。那群军士一拥而上,鞭子和拳脚劈头盖脸向母子三个打来,母亲紧紧护住二子在怀,不敢动弹,那群军士又打又骂,直到母亲遍体鳞伤,二子头破血流,才上前拉开三个人。牧城和牧野被拉离母亲的怀抱,一个去夺军士的刀,一个去打军士的脸,军士们骂道:“小杂种也要反叛了!”把兄弟俩踢翻在地,一个军士提起凳子向牧城的头砸去,披头散发的母亲扑过来抱住牧城,大叫:“休打孩子!”凳子断在母亲的脊梁上,她顾不得剧痛,又爬过来替牧野挡马鞭,哭道:“孩子无罪!”几个军士过来,把母亲揪住头发在地上拖,她挣扎大呼:“休怪孩子!我丈夫与你们也曾有同袍之谊,求你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孩子!”

军士们怒道:“休提同袍二字!孙崇义贪生怕死,将国土拱手让人,可曾想过还在誓死抵抗的同袍!”

三个人被拖出门,扔上了两辆囚车。母亲抓着车门跪求道:“崇义叛国,我自偿命!孩子年幼无罪,求各位军士垂怜!”牧野把车栏狠狠地撞,道:“阿娘别跪!”牧城也道:“阿娘,别求人!”军士们把囚车落了锁,道:“是圣上亲自下旨给孙家治罪,三族流放三千里,永不宽赦,谁救得了你们!”

两辆囚车往相反的方向驰去,茫茫风雪搅出两座暗洞,吞没了车影,也吞没了母子三人的呼喊,两边从此再不相见。

牧城、牧野坐着囚车离开雍州,走过芦州、宁州,渡过浊沙河,换了三拨押解的军士,终于到了夜州。越往西南,人烟越少,地势越高,山峦越多,最后车轨难攀越,便出了囚车,戴了四五十斤重的枷锁,徒步登山。他们自上了一座大山之后,便再也没走过平地,一道山脉连着一道山脉,一座山峰叠着一座山峰,先是在山谷中斩棘前行,树叶遮天盖日,终年不见阳光,异兽奇禽时时隐现;走了几日,上了山腰的羊肠小路,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深谷,稍不留神失足坠落,便要粉身碎骨;又走了十多日,走到一处断崖边,再无前路,只好爬上山巅,在一条条山脊上行走,四面崇山峻岭,群峰如簇。

过春分后,一行人走到了大焉、南荆交界之地,这是半山腰的一处山坳,坳中以木为栅,环了一个营寨,里面散着十来座木屋,是驻军屯田之所。押解军士道:“火石堡到了,孙牧野,你这辈子就在这里过了!”

整座山垦土为田,梯田层层如扇,级级似阶,一群兵卒正在栽秧,还有一群却在平坝上戏耍,正耍得无聊,见几个军士押着两个犯人进了寨,便吆喝几声,聚过来看热闹,等牧城、牧野走近了,一个悍卒问:“这两个是什么人?”

押解军士道:“是充军戍边的犯人。”指着孙牧野道,“他从此就在你们这里。”又指孙牧城道,“他要去朝天堡。”

那悍卒抱着双臂,叉着双腿,问:“两个喝奶的崽子能犯什么重罪,发配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军士道:“他们的父亲在云州降了西项。”

卒子们齐声问:“是孙崇义?”

军士道:“是。”

卒子们便啐道:“叛贼家的孽种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

那悍卒问:“他爹做了叛贼,就应该诛杀九族,怎么只判了流放?”

军士道:“是圣上仁慈……”

牧城怒道:“那是我父亲的错,又不是我们的错!”

悍卒哈哈一笑,道:“他是你们老子,你们是他儿子,如何撇得掉关系?”

牧城道:“罪是他一个人的!”

悍卒眼珠一转,问:“你父亲从前的军饷,给你们用没有?”

牧城和牧野互相一看,不明白他的意思,如实道:“父亲的军饷都是寄回家的。”

悍卒道:“那你父亲立过军功没有?得的赏钱也寄回家了?”

牧野道:“寄了。”

悍卒道:“瞧瞧,孙崇义得势的时候,你们领他的饷、花他的钱;失势的时候,你们却说罪是他一个人的,小小年纪,太不厚道!”

牧城牧野竟无言以对,悍卒伸掌把牧城的脸一拍,道:“孙崇义的罪就是你们的罪!一座城池、十万人命的罪,你们两个如何赎?”

这一出手猝不及防,牧城向后跌了两步,牧野大怒,他戴着枷锁不能动手,便一脚踢在悍卒膝上,道:“你再动他!”

悍卒想不到孙牧野敢还手,勃然发作道:“我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这火石堡要被叛贼孽子掀翻了!”说完抽出木棍向孙牧野打去。卒子们见有人领头,都道:“打死叛徒!为百姓偿命!”一拥而上,把兄弟俩按在地上踢打。押解军士连忙来拉,劝道:“好生说话,不要动粗!”悍卒一棍扫过来,喝道:“谁来拖,连谁一起打!”几个军士怕吃亏,只好退后几步,道:“打死他们,也是要偿命的!”悍卒吐了口水在牧野脸上,道:“老子打死他们是为国立功!”

牧城牧野双手被锁,突遭十来个壮汉围攻,哪里有还手之力,转眼头上脸上都是血和唾沫,那些栽秧的卒子看不下去,也上来拉架,道:“到底还是孩子。你们闲得无聊,就拿他们消遣!”悍卒把木棍敲在一个人头上,道:“插你的田土去!和你有什么相干!”那几个人也动了怒气,道:“要反大家一起反了!”也动起粗来。七八十个人乱哄哄打作一团,忽听一人叫道:“熊校尉来了!”

众人立时住了手,分开两边,现出伏地不起的牧城牧野。一个壮如黑熊的军汉大踏步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押解军士扶起兄弟俩,道:“这是流放过来的犯人,一个来火石堡,一个去朝天堡。”

熊校尉早收到了接人的公文,知道怎么回事,他把兄弟俩看了看,道:“火石堡不收这种人。”

军士道:“是兵部把他们划到这里来,又不是我们想送哪里就送哪里!”

熊校尉往南方一指,道:“隔了一条芭蕉溪,那边就是荆国,这里是边防关卡,叛徒的儿子守边关,谁放心?”

军士们爬了一个月的山,早窝了一肚子火,刚到火石堡又被顶撞几回,气道:“你不想收,自己上书兵部去说!和我们顶什么牛!”把孙牧野向前一推,“去找你的住处!我们还要赶路!”

熊校尉森严地把孙牧野俯视了半晌,道:“若有一日偷懒误工,打;若有一句军令违抗,打;若有一分投敌异心,死!”

牧城怒道:“你敢打他,我就打你!”

熊校尉道:“那我定扔你去山沟喂豺狼!”

牧城道:“充军发配边疆,我已算死过一回,还怕什么?谁动我一拳,我必还一拳,谁动我一刀,我必还一刀,谁动孙牧野,我一定要他的命!”

军士劝道:“孙大郎,冷静些。”转向熊校尉道,“两个孩子走了三千里路,吃了许多苦,性子暴戾了些,你不要和他们计较。”

熊校尉“哼”了一声,道:“暴戾有暴戾的治法。”吩咐卒子,“叫他去住牛棚。”

牧城浑身发抖,道:“你欺人太甚!”牧野却拦住他,道:“住牛棚就住牛棚。”

军士道:“这就对了,这山头是熊校尉说了算,和他对着干有什么好处?你只要听话不闹,几日后校尉就放你出来了。”

熊校尉冷笑不语。

军士向牧城道:“我们还有许多路要赶,快走。”拉着他回身便走。孙牧野道:“我送你一程。”

熊校尉道:“不许出寨门!”

牧野不理,与牧城肩并肩往寨门去,牧城道:“从今以后分开两处,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牧野“嗯”了一声。

牧城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要学。”

牧野问:“什么?”

牧城道:“以后他们要是骂你,你别还口,要是打你,忍住别还手。若是打得重,就逃,远远逃开,叫他们打不着。”

牧野不应。

牧城道:“你要多吃饭,多干活,早些长大,有了力气,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牧野问:“你会来看我吗?”

牧城道:“不知隔了多少山水,也不知多久能再见。”

押解军士看兄弟俩可怜,安慰道:“倒也隔得不远,只三四个时辰的山路。”说完往远山一指。

牧城道:“那我得空就来看你。”

牧野道:“你别骗我。”

牧城道:“我几时骗过你?”

到了营寨门口,牧城道:“你回去。”

牧野道:“我再送你一程。”

牧城道:“别让他们再挑到你的短,又欺负你。”

牧野便在原地站住了,牧城看他,道:“你别哭。”

牧野道:“我没哭。”

牧城便与押解军士往坡下去,走了五十来步,回头看时,牧野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便喊:“回去!”

牧野不答。

牧城咬着牙不再回头,直到爬上对面的山坡,才忍不住转身,牧野的身影依然在寨门下一动不动,他又叫:“你回去!”

牧野道:“你要来看我!”

牧城应道:“过几天就来!”

孙牧野在横担山的火石堡住了下来。火石堡的牛棚一排有十间,一间空着,便是孙牧野的住处。他把棚中的秽物都扫干净了,堆木头砌石头,遮住四面的风,割茅草捆成团,挡住头顶的雨,破席当床,从此和五十多头牛做了邻居。

火石堡有一百三十七名兵卒,一半是参军入伍,一半是充军发配,兼顾戍卫与垦耕,一面习武练兵,守卫边疆,一面开垦荒山,充实军粮。正是春耕时节,孙牧野白日随兵卒们开沟翻土、育苗备栽,夜晚在院坝里练武艺、悉军阵。晚饭前后是唯一的空闲,老兵们聚在一起,常说时局世事,孙牧野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南荆也对大焉宣战了,相邻的檀州便是战场。焉军刚在西边经历血火侵蚀,已无力抵抗荆军的入侵,节节败退。众人有时还会说起失陷的燕州、云州、朔州,孙牧野便默默走开,爬上山顶的烽火台,面西而坐,遥望哥哥的驻地方向。孙牧城住在邱家山的朝天堡,天气晴朗的时候,两座军堡依稀互见,只是夜州十天九不晴,一日三下雨,邱家山的轮廓常常隐没在云雾中,仿佛消失不见。

孙牧城也消失了。离别一个多月,他并未来看过弟弟。孙牧野每日都看那条羊肠山路,吃饭时也看,犁田时也看,临睡前还看,他期盼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却一次次失望,到后来,失望变成了焦虑,他不知哥哥是生病还是受欺负了,便找熊校尉请假想去探望,熊校尉道:“才一个月就想逃?先吃十军棍,死了这份心!”便命悍卒罗天亮把孙牧野拖出去打,十棍打得孙牧野皮开肉绽,在牛棚中躺了五日,水米不进,也无人过问。

第六日,罗天亮来催孙牧野干活,要他去山谷小溪挑二十担水上来,预备众卒子明日的洗漱,孙牧野从傍晚挑到深夜,才把五个水缸灌满了,刚回牛棚躺下,便听有人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他翻身起来问:“谁?”

那人道:“是我。”

牧野喜出望外,哗啦扯开门栓,果见月光下站着牧城,他忍住扑上前的冲动,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牧城道:“农事忙,一直请不到假。”说完走进屋,从背囊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斤多熟羊肉,已经冷了,他问:“要不要生火热一热?”

牧野道:“就这样吃。”接过来便狼吞虎咽,牧城坐在一边看他吃,问:“在这里吃得饱不饱?”

牧野咬了几口肉,道:“满山都是野菜,我自己挖了吃。”忽然瞥见牧城衣服破了,手臂上有血迹,他倏地站起来问,“你怎么了?”

牧城把他按坐下,道:“摔了一跤,不妨事。”

朝天堡与火石堡直直望去只十五里远近,步行的山路却超过了四十里。其间山峰延绵,河溪纵横,峡谷网密,牛马不行。孙牧城等到晚饭后,众人都回屋憩息了,才悄悄潜入厨房,割了两斤羊肉放进背囊里,跟相好的兵士知会了一声,独自往火石堡而来。

夜州的夜晚来得极早,牧城还没走出邱家山,天已黑了。他没有请假,又偷了军营的食物,怕人发现询问,不敢点火把,只能摸黑前进。邱家山上多水,水顺着山壁横流下来,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手扶上山壁,全是湿漉漉的青苔,两尺宽的路上满是泥泞,稍不留神便会滑下山谷去。空荡荡的深山如一只只巨兽蹲伏,盯着踽踽独行的牧城。不见尽头的路途令他惧怕,几次想要转身回营,想到牧野那句“你要来看我”,便重新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往前挪。

下了邱家山,走在一片坡地的田坎上,牧城又累又困,脚下一个踏空,滚下坡去,翻过两层梯田才止住,衣服和脸被荆棘划破了,又惊动了不远处农舍的柴犬,吠声骤起,牧城不敢停留,慌忙爬起来,跑过了那片梯田。又翻过四五座山,走到一条小溪边时,仿佛老天也要帮他,从黑幕中闪出山月来。他借着月光用溪水洗血迹,忽然发觉对岸有个黑影在动,他凝神一看,那影子双眼闪着绿幽幽的光,直直盯着他,分明是条山林野狼,牧城大惊之下抽出横刀防御,那狼仿佛与士兵打过交道,知道刀口锋利,也不近前,反倒昂首向天,森森嚎叫起来,顿时,四面苍山中,狼嚎四起,遥相呼应。牧城知道群狼将至,不敢逗留,迎着野狼蹚过小溪,狼扑来时,他挥刀劈中狼爪,趁野狼哀嚎后退,他逃上一条栈道,足足跑了五六里不敢歇,又不知摔了多少跤,等看见火石堡寨门时,他已在山路上走了四个时辰。

牧野看见哥哥一身伤口和血污,知道他在来路上吃了苦,便拿衣袖给他擦拭血迹。牧城问:“这里的人对你好不好?”

牧野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牧城点头道:“哪里都是这样,一半好人,一半坏人。只是坏人做坏事时,好人常常不敢站出来,久而久之,就觉得他们全是坏人,没有好人了。”

牧野问:“朝天堡的人待你如何?”

牧城道:“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无论在哪里都被人瞧不起。只有自己争气了,将来上阵立功,才能洗去这耻辱。”

牧野问:“我们也要打仗?”

牧城道:“南荆已经打进檀州了,多半也要打到夜州来,你要时刻做好准备。吃完东西,我们就去外边练武。”

牧野立时把羊肉放下了,起身道:“现在就去练。”

两人出了牛棚,牧城掰断一根半丈长的木枝,又寻来一根铁钎抛给牧野,道:“这就是咱们的长枪。”

牧野却不接,任铁钎掉在地上,道:“我不想学枪了。”

牧城问:“为什么?”

牧野道:“那是父亲的兵器。”

牧城沉默了片刻,上前捡起铁钎,再递给牧野,道:“这不单是父亲的兵器,也是祖父的兵器、曾祖父的兵器。”

牧野还是倔强不接,牧城厉声道:“枪没有罪!他不敢拿枪杀敌,我们要敢!他弃枪卖了念波城,我们早晚拿枪夺回来!”

牧野的胸膛起伏了一阵,接过铁钎,道:“来!”

兄弟俩出身于武官之家,自然有些武功底子,从前父亲一年只归家十日,却日夜不忘教导两兄弟武艺,离家之后每月来信,必询问两人习武怠惰没有,于是母亲也晨昏督促他们练功。此刻牧城牧野如从前一般拉开了架势,把十丈方圆的空坝当作了练武场,牧野好攻,先把铁钎挑刺过去,牧城善守,只拿木枝左右格挡,铁木之声惊飞了宿鸟,两个身影你来我往,打一阵又论一阵,早忘了疲倦。不知不觉,山间雄鸡报晓,陆续有兵卒起了床,牧城怕人看见,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你自己要勤加练习。”牧野应了,牧城不敢多作停留,一路小跑而去。

孙牧野回棚不到两刻工夫,便有兵卒在外叫:“孙牧野,走了!”

孙牧野开门问:“去哪里?”

兵卒道:“修路去!”

孙牧野问:“去哪里修路?”

兵卒们或扛锨,或背斧,道:“走就是了,哪里都是去。”

孙牧野领了铲子、锄头和干粮,随四十个卒子出了火石堡。一行人在羊肠小径上走了三四个时辰,前方道路断绝,便斩木劈石,翻过两座山脉,又转入一片深山老林,日落后,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卒子们聚在树下胡乱睡了一夜,天未明时又启程。那林子极大,似乎覆盖了几座大山,卒子们在林中时而上爬,时而下行,黄昏时才出来,又用三日越过七座险峰,终于到了一处正在开辟的小路旁,早有四五十个卒子在乱石堆下吃冷饭,见了他们便道:“可算来了!你们是哪里的?”

罗天亮道:“火石堡。”

那边道:“我们是羊角堡的,来了三十天了,正担心没人来接。”

罗天亮道:“不接要杀头,迟误也要吃军棍,谁敢不来?”

那边笑道:“接下来一个月委屈你们了。我们倒可以休息三个月。”

罗天亮道:“这路只怕要修一两年。”

那边道:“都要来两三回。”囫囵把冷饭吃光了,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我们一个月不通消息,不知檀州怎么样了?”

火石堡众卒回答:“守不住了,焉军大半撤出了檀州,如今只求守住丰州,丰州若完,开元城也完了。”那边叹息一回,告辞去了。

火石堡众卒刚吃下一个椿芽饼,罗天亮便把鞭子在空中虚甩,道:“开工修路了!谁也莫偷懒。”

卒子们道:“天也黑了,先睡一觉,明日修也不迟。”

罗天亮道:“要修十里路,三日修一里!少修一寸,从校尉到卒子全问罪,耽误不起!”

卒子们唉声叹气起来了,各自抡大镐、举铁锨,续着羊角堡的活计修下去,二十多个人负责开挖六尺宽的路槽,十多个人负责把槽底填土踏平,孙牧野和余下几人把挖出来的草木铲进推车,推到百米外的悬崖边倒下。罗天亮点燃了火把,站在高处监工,谁有半分偷懒,他便把鞭子抽过去,骂:“你偷奸耍滑,要连累我们一起受罚!”

修了三丈后,山中下起了夜雨,翻出的泥土稀释一地,人踩上去便滑跤,一个叫喻六的道:“实在修不了了。再不搭帐篷避雨,明日大家都淋病了,谁来修路?到时你打死也没用。”罗天亮想想有理,便下令停工搭帐篷。

孙牧野从悬崖边回来时,三丈见方的帐篷已经搭好,他进帐一看,四十个人密密挤在里面,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众人都不吭声,喻六便道:“大家挪一挪,叫他也有个睡处。”

几个卒子作势扭了扭身子,一寸也没挪出来,道:“实在挤不下了。”

喻六道:“使劲动一动,哪里有挤不出来的?”

一个卒子道:“那你让给他!”

喻六不说话了。

孙牧野转身出了帐篷,摸着山壁走出两百多步,寻到一个塌了泥的三尺深的凹洞,他扯下几丛狼尾草堆在洞口,睡了进去,雨如飞蝗一般扑进来咬他的脸,他却眨眼便睡着了。

夜州和檀州是大焉最南的两州,如千峰屏障,拦在南荆之上,多年来两国相安无事,谁知西项占了大焉三州之后,南荆以为大焉衰弱可欺,便也对焉宣战,攻打檀州。檀州同是险山深谷,交通断绝,焉军的后勤仓促难继,几乎告了失守,又恐南荆再袭夜州,于是亡羊补牢,火速下令夜州戎卒开辟道路,好在战时运兵运粮。孙牧野和众卒修了二十九日,修成九里多,若是在平原,路早一望无垠地伸展开了,可这是山地,小路始终在一座山上盘桓,不知几时才修得出去。

这是第三十日,还差八丈没有完工,众卒已顾不得吃饭睡觉,要冒雨在山壁上凿出一条泥道来。挖到一半,一株苍树斜拦出上方,扎根的泥已被挖塌一半,几十条树根露了出来,悬在壁上摇摇欲坠,卒子们都道:“不把树拔了过不去。”

罗天亮便道:“赶紧过去拔了!”

卒子们道:“若一下子倒下来,几千斤重,不压死几个人!”

罗田亮道:“哪里就压死你了?你去把土松一松,那树就会掉到崖下去。”

一卒道:“那树的枝丫又深又多,若被挂住了,连人带树一起下崖!”

罗天亮气道:“你去不去?”

那卒子耍横道:“要去你去,我们不去!”

罗天亮手指昏天,道:“今晚就有别堡的人来接活,到时验收我们没修完,大家等着一起死!”

罗天亮仗着是熊校尉的亲信,对人从来颐指气使,卒子们早有了怨气,当下都道:“一起死就一起死,我们不怕,你怕不怕?”

罗天亮气得牙痒,却还是不肯屈尊去干活,当下一鞭子抽到卒子身上,道:“谁误工,我先打死谁!”

那卒子猛地挥起手中斧头,道:“你再打试试!”

众卒连忙来拉开两个人,道:“不是内讧的时候!”劝归劝,却谁也不肯踩着那条二尺宽的泥路去拔树,吵吵嚷嚷间,孙牧野提了一条绳过来,一头系上自己的腰,一卒瞧见了,问:“孙牧野,你去吗?”

孙牧野系紧了绳子,另一头举在手上,问:“谁帮我拉着,我过去。”罗天亮便过来接绳,孙牧野却把手一扬,避开了,另几个卒子一同过来接了绳,道:“我们拉着,你放心去。”

孙牧野以铁凿扎山壁,一步一步向老树挪去,众卒都屏住了气,见他在雨中踩出一个个深散的泥印,到了树下,孙牧野一手紧抓根须,一手拿斧头去劈,几斧头下去,树晃得更猛烈,雨和泥一同往他头上落,卒子们叫:“孙牧野,你要当心。”他一声不应,又把树根旁边的泥土一并挖落,眼瞧那大树歪了下来,卒子们又叫:“倒了!倒了!”孙牧野抛了斧头,双手抓住冒出来的根须狠狠一扯,那树轰然离土,垮下的一瞬间,孙牧野后退四步,树冠擦着他的身子掉下了崖,卒子们拍手道:“快回来!”孙牧野转身往回走,却不想泥路融了,一个打滑,也摔下崖去,卒子们慌忙拉绳子,他在半空中被扯住,身子重重撞上山壁,直撞得骨架碎开,就着绳势晃过来,被两卒拉了上去。

清除了拦路树,众卒都忙去赶工,谁也顾不上躺在泥泞中的孙牧野,他自己接上了脱臼的右臂,却对开裂的脊骨无能为力,他仰看丝丝缕缕的雨,耳听得卒子们卖力喊号子,无数双脚在身边踏来踩去,等他半边身子都被泥水淹过时,卒子们欢呼道:“完工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拿雨水洗野菜吃,再过一刻,又听一人向那边山头叫道:“可算来了!你们是哪里的?”

那边道:“乔家堡的!”

两边接了头,寒暄了几句,一人过来叫道:“孙牧野,起来,回去了。”

孙牧野以左臂支撑自己站起来,和同伴走上了回火石堡的路,还和来时一样,翻过七座峰,在林中走了一日一夜,再越过两道山,八日后回了营寨,他见一个老卒在牵牛回棚,便问:“王阿公,我哥哥来过没有?”

王阿公想了想,道:“十日前来过,我们说你修路去了。”

孙牧野道了谢,回了自己住的棚子,打水洗了脸,倒在席上睡了。这一睡昏天暗地,从雨到晴,从白日到夜晚,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听见哥哥在叫:“牧野,起来练武了。”孙牧野含糊应了一声,牧城又推他道:“起来!”牧野睁不开眼睛,喃喃道:“我再睡一刻。”牧城叫道:“一刻也不成,起来!”牧野道:“好。”口中虽应了,头却昏昏沉沉无法清醒,牧城忽然一掌打在他的背上,道:“孙牧野!你起来!你如何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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