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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理寺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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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璁从凤阁出来,即刻遵照唐之弥的吩咐,去找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谢东来。唐之弥的原话是:“对付薛让,非拉拢谢东来不可。他有除薛让之心,也有除薛让之力!”

谢东来和薛让有两层仇。

御宪台设立之初,原为监察百官、纠绳君主,那执掌刑狱本是大理寺的事,而昔年焉庄帝重用御宪台,赋予其独立缉捕、审判之权后,沧山权势日隆,每每绕开大理寺,抓官审民,雷厉风行,谏官变成了法官,大理寺便渐渐被架空了。

谢东来担任大理寺卿的时候,也是御宪台风头最劲的时候。他觉得权力像一条绳子,他抓着一头,另一头先是谭良洲,后是薛让,把那绳子一点一点从他的手中抽走了,徒留他空手站在原地,此为公仇;去年,谢东来的长子谢柏轩、长媳邵氏被薛让抓上沧山,谢东来以大理寺的名义要求移交两人,薛让搬出“近亲回避”的律条拒绝了,将两人判以“教唆杀人”之罪,徒十年,流放三千里,谢柏轩只走出一千多里,便病重身亡,此为私仇。谢东来在梦里已经杀了薛让一百次,醒来却还是有心无胆,如今有唐之弥在后面撑腰,唐璁从旁协助,他胆气立时壮了,当即与唐璁一拍即合。

谢东来在家关起门踱了一天的方步,想出一个计策。当夜,他登门拜访吏部尚书董从律。一番寒暄过后,谢东来道:“大理寺和御宪台常有公务往来,却又多有嫌隙,因私怨耽误了许多正事,东来几次想与薛台令澄清误会,无奈薛台令架子大,几番邀请不动。董尚书在御宪台时曾是他上司,所以东来想请尚书出面,请薛台令聚一聚,也好冰释前嫌,共效国家。”

谢东来亲自上门相求,董从律面上有光,他捋着胡子笑道:“薛台令恃才傲物,也未必肯买我的面子。”

谢东来忙道:“朝廷上下,薛台令谁都不放在眼里,独对尚书礼让三分,谁不知道?”

董从律道:“也不过是看在润州同乡的面上,上朝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罢了。”

谢东来恭维道:“人人为我出谋划策,都说非尚书请不动薛台令,看来不假。”

董从律笑道:“既然谢卿看得起董某,也罢,我明日在家中备一桌薄席,邀二位对酒一叙。”

谢东来大喜,道:“尚书成人之美,东来日后还有重谢!”

次日,董从律命厨子备了润州风味的家乡菜,让家奴把烫金请帖送上沧山,说是请薛让品尝乡味,叙谈旧谊。夜晚,十九道荤素都熟了,五十年的乌程若下酒端上了,舞乐也在廊下等候了,却还不见薛让的人影,送帖子的家奴董岗回来,董从律问:“薛让回帖子了没有?”

董岗道:“不曾回帖子,只有口信。”

董从律道:“他如何说的?”

董岗道:“薛台令说,他和董公向无交情,谈何叙旧?若有公事,只说公事,不必托词。”

谢东来偷瞄董从律,董从律的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道:“既如此,你再去沧山请一次,就说吏部和御宪台确有些人事变动的公务,请他来舍下商讨商讨,顺便用些薄膳。”

董岗又去了。董从律和谢东来心不在焉地聊些朝中的政务,一个多时辰过去,董岗又独自回来了。

董从律握紧手中的铜核桃,问:“薛让还没来?”

董岗骑着马往返四趟,嘴唇也吹干了,道:“薛台令说,既是公事,就等上班时候在公堂上说。他还说……”

董从律道:“还说什么?”

董岗道:“薛台令还说,他和董公同为正三品,既然是董公有事找他,需请董公自己上沧山……”

董从律的脖上青筋一条条冒,只是不好发作,勉强笑道:“既如此,立即上菜,我自与谢卿对酌。”

谢东来忙笑着缓解尴尬:“久闻尚书府中大厨的手艺不逊御厨,今日可一饱口福了!”

当下,酒菜都上了,舞姬歌女也都登堂助兴,谢东来悠然自得地品菜,偷看董从律时,只见他乐不入耳,舞不入眼,板着脸吃菜斟酒,谢东来举杯相邀,劝道:“薛台令毕竟年轻,仕途又顺,所以不知礼数,尚书是长一辈的人,何必与他计较?”董从律干笑不答。

直到夜深,筵席都撤了,谢东来还没走。他是大理寺卿,最能看破人心,今日薛让不肯来,在他的算计之中;董从律失了面子大为恼怒,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四下无人后,谢东来起身,拱手致歉道:“是东来失算,害尚书今日受了竖子的折辱。”

董从律道:“未能替谢卿促成好事,是董某无能,请谢卿见谅。”

谢东来摇头叹道:“吏部尚书是天官,除了圣上和唐相公,还有谁比你大?如今薛台令连天官也不放在眼里了,谁还治得了他?”

董从律冷笑道:“董某不过是看在同乡之面让他三分罢了,我若真要治这小贼,有的是手段!”

谢东来立马道:“何劳天官亲自动手?东来替尚书整治整治他,出这口恶气!”

董从律原本是气话,谁知谢东来接了口,他不好收回,只好问:“如何整治?”

谢东来笑道:“尚书莫问,一切交给东来。东来想问尚书借两个人,不知可否?”

董从律问:“借谁?”

谢东来道:“董府门客,张迎松、张迎槐。”

董从律心中大惊,他打量谢东来,只见谢东来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仿佛已洞悉了自己的秘密,遂问:“两个寻常门客,怎么入了谢卿的耳?”

谢东来笑道:“天下闻名的刺客,哪里是寻常?”

董从律道:“不曾听说天下有张迎松、张迎槐两刺客。”

谢东来便说起了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昔年西项各州拥兵自重,武涉任宰相后,力主武力削藩,平定潜叛,谁知风声走漏,武涉写好奏疏的当夜,便被人刺杀于书案之上。刺客一击得手便销声匿迹,项王悬赏万金通缉却一无所获,后有风闻,刺客乃聂氏孪生兄弟,逃进了大焉,一说在夜州山林中,一说在芦州大泽里。西项曾与大焉交涉,要求缉拿聂氏兄弟,于是东来奉命追查了两年,才查到了聂氏兄弟的下落。”

董从律道:“既然查获了,何不遣返项国,免得两国又起争端?”

谢东来道:“东来将此事压下了,只回复‘查无两人,江湖讹传’。所以,尚书欠东来一个人情,聂氏兄弟也欠东来一个人情。”

董从律道:“依谢卿之意,聂氏兄弟便是董某的门客张氏兄弟?”

谢东来道:“正是!”

董从律不言语了。

谢东来凑到董从律身前,低声道:“养士千日,用在一朝。尚书收养两位武功盖世的侠客十七年,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董从律凝重道:“谢卿求此二人,志不在小。”

谢东来道:“尚书休细问,只借与东来去办。事若成,是替尚书出气;事若不成,一切与尚书无干!”

董从律在心中火速盘算:自己从政多年,身家也不清白,每回见到薛让,都暗自有几分心虚,连偶尔遇见沧山那些无品的法吏,都不由自主地气短,尤其是听说哪个官员又被抓了,自己也是几夜几夜睡不好,如今有人要治薛让,对自己来说岂不是幸事?谢东来和薛让是你死我活之仇,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就算事情不谐,自己只说不知张氏兄弟的来历,谢东来借人,自己也不知底细,便可推个干净。他算清了这笔不会亏的买卖,终于大声叫:“董岗!”

董岗开门进来,董从律道:“速速去请张迎松、张迎槐!”

唐璁左顾右盼,终于盼到了谢东来和聂氏兄弟。那聂氏兄弟不知为何,一人断了右腿,一人断了左腿,皆嵌了木肢,行动自如,他们本以刺客为业,直截问:“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唐璁道:“死的。”

大聂道:“五百金。”

唐璁道:“那人是三品高官,你们……”他原想问敢不敢下手,小聂却道:“命无尊卑,都是这个价。”

在旁沉思的谢东来忽道:“要活的。”

大聂道:“要活人,风险就翻了一番,一千金。”

谢东来道:“事成之后,再加一百金!”

小聂道:“明价无欺,多一金不要。”

唐璁劝道:“要命足矣,要人何用?”

谢东来面露恨色,道:“我儿柏轩流放上路时,已经不成人样子了!什么病死半途?分明是被薛獠牙打死的!天知道我儿在沧山受了多少苦?若让薛让猝死,我实在是心有不甘,一定要请薛台令来大理寺狱坐一坐,让他自己品评品评,是御宪台的钉匣床厉害,还是大理寺的棘站笼厉害!”

已是三月末,薛让从上狱出来时,夜凉如水,浸湿薄衣,他回屋换了一件棉袍,复出门散步,闲踱到直辨堂门口,看了半晌獬豸像,又下阶离堂,六百步后,转而斜上,往山背去了。

沧山只有面西的直辨堂那一片还算平缓,越离得远,越是荒陡,一条樵夫踩出的羊肠小道隐伏在半人高的杂草中,薛让没于其间,攀行五里,到了面东一方,才见到零星的农家瘠田;再绕四里,近了一片青松林,他在林边站了半刻,转身折往南走,走出百步,上了一条二尺来宽的山道,道上偶见农畜留下的秽物,总算有了些尘火气。再走半里,这万籁俱寂的山间忽然响起人的悲呻之声,正在二丈之外的道边树下。

夜色四合,薛让看不分明,他放缓脚步,向前再走一丈,依稀见树下瘫坐一人,薛让点燃火折子照过去,只见那人右腿已断,左腿泡在血泊里,见了薛让,他忍住吟喘,反而一笑。

薛让问:“你是谁?为何独处夜半深山?”

那人道:“我是奴,我流放自己在这里。”

薛让凝目看那人,见他眉弓高耸,眼窝凹陷,倒有些奇人异相。薛让问:“为何流放自己?”

那人道:“我家主人养了五条狗,要它们看家护院,起初,五条狗都忠心耿耿,贼来咬贼,盗来杀盗,家里一直过得太平,主人十分宠爱它们,以骨林肉池喂养,日久天长以后,纵坏了狗的脾性,如今每日都要吃龙肝凤髓,家里渐渐供养不起了,若有半日饿着,五条狗就要反咬主人,家臣无奈,向主人进言,请宰杀五狗,以绝后患。”

薛让问:“如何?”

那人道:“这家臣的话,被五条狗听见了。”

薛让问:“那又如何?”

那人道:“狗来找我帮忙,我就替他们把家臣杀了。”

薛让冷笑,问:“今日是狗请你来,还是家臣请你来?”

那人道:“薛台令若是狗,我便是家臣派来的;薛台令若是家臣,我便是狗派来的。”

薛让不应,那人也不语,两人静峙了半晌,那人始终不来袭,薛让遂嗤笑一声,瞧了一眼他残缺的右腿,转身往回走,那人在后面低呼:“我有罪,所以,我自己砍了自己的腿!”声声凄厉。

薛让走上了来时路,一刻之后,又近了青松林,时罡风过林,吹得百万针松叶一齐战栗,薛让忍不住裹紧棉袍,缓步去了林边,想把深林看穿,看看林尽头是何动静,却见一个影子隐现林中,似乎不会走路,只一蹦一跳,如孤魂野鬼,正向薛让而来。薛让暗自握紧了腰间软棘鞭,问:“是谁?”

那影子不言不语,跳出暗林,站在暗月之下,薛让见他,眉弓高耸,眼窝凹陷,还是方才那人,还是一腿残缺,可薛让记得清楚,方才断的是右腿,此刻断的却是左腿,薛让叱道:“休要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

那人道:“我是囚,是从你的牢里逃出来的。”

薛让道:“松林无牢!”

那人寒恻恻笑道:“沧山遍地都是牢狱,每一寸地面都有一个冤死鬼,他们逃不脱,我逃脱了。”

薛让道:“哪里逃出,回哪里去!”把软棘鞭向那人扫去,那人独脚难避,却从身后抽出一弯短钩去挡,钩缠上鞭身,而鞭头的扫荡之势未尽,一下打中那人的头,鞭头满是倒刺,那人的半张脸瞬时破了,他大呼一声,向后而倒,手中钩扯着鞭,一并将薛让扯摔了,薛让扑身过去,把软棘鞭绕上他的脖颈,喝问:“谁派你来的?狗,家臣,还是主人?”他双手交错,狠狠一绞,再问,“你从何处来?松林后?”

他满心的疑问还没等到回答,身后阴风忽急,一道铁钩扎进了他的后颅窝,薛让回头一看,竟看见了和手下这人面容一样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断的是右腿。薛让的心一沉,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来不及想下一个念头,便颓然倒在了地上。

小聂从鞭下救出大聂,两人找回假木肢嵌上,行动便与常人无异了。兄弟俩把薛让装进一只麻袋,绑在小聂后背上,往山下去,小聂道:“盯了一个月,总算今日得手了。”

大聂道:“只是不知,他总半夜来后山做什么,不是去松林,就是去竹林。”

小聂道:“松林咱们查过了,没瞧出什么古怪。”

走了小半个时辰,恰好到了竹林边,大聂道:“说不定薛让的秘密在竹林里。”

小聂便道:“那你去瞧瞧。”

大聂应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就回。”说完往竹林里去了。

竹林并不深广,一炷香工夫便走出了头,林外却别有天地。高崖之上垂下一线瀑布,一座竹拱桥横架小溪,桥那头,几竿修竹掩着一栋竹屋,窗户透着烛光。

大聂重抽双钩在手,悄悄走过拱桥,到了竹屋檐下,只见窗户一闪,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腹部隆起,已有临盆之兆。大聂怔了一怔,收回双钩,不声不响转身走了。

小聂见他出来,便问:“里面有什么?”

大聂道:“没什么。是他养了一个别宅妇。”

当下,两个人离开山路,寻到一处山势缓和之地,分树斩荆,往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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