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午时、长安城东北、道正坊附近】
这一日,风和日丽,晴空朗照,早春三月,草枝吐绿,河面上漾动着金色的阳光,春风中亦夹杂着花草的芬芳。这几日虽不断有猫妖为祟的消息传来,然那些按捺不住的长安人,还是忍不住走出家门,或奔波于生计,挥汗如雨;或逡巡于水边,流连赏景;或踯躅于东市,货比三家。长安城内虽行人不多,然三三两两,亦往来不绝。
长安城东北的道正坊,由于靠近东市,更是热闹,车辆行人络绎不绝,商贾贩卖之声亦充斥于道旁。此时正有一行三人自西往东,向道正坊内的得月楼行来。由于这三人的样貌都异常奇特,是以他们三人所到之处,立时会引起行人商贾的纷纷注目。
大街上的行人商旅见了这一行三人,都不免要多看两眼,有些人甚而会停步观望,不舍得离去,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疑问。
几乎每一个人见了这三人走来,心中都会生出同样的疑问:
这一老二少三人,到底是谁呀?怎么看上起如此地奇怪?
一个是白胡子老头,看上去好像已经一百多岁了,他一副雪白的胡须,都要挂到地面上,而他行走的姿态,矫健的步履,倒象是比少年人还要从容。而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的身高至多不过四尺,如此矮小的一个侏儒,如此苍老的一个年纪,却跑在三人之最前,举步如飞,怎不令人惊诧?
一个是妙龄女子,看上去最多二十挂零,她明眸皓齿、修眉联娟,雾绡轻琚,罗衣璀璨,云髻峨峨、瑰姿艳艳,生得如同仙女下凡一般,甚至于,比仙女长得还要好看!
走在最后的那一个,是一个年约十八的少年,他脸型方正,五官长得还算俊朗,只是一副臃肿的身材,委实令人摇头。只见他身形胖大,肚皮滚圆,一边走,一边还嘟着嘴叫嚷着:“哪里有吃的?到了没有?俺老朱快要饿死啦!”
行人纷纷侧目,这三人却全不理会。此刻,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白胡子老头,用力嗅了嗅鼻子,忽然朝身后的那位妙龄少女欢声道:
“到了到了!就在那里!老姐姐,我猜得没错的话,老九应该就在得月楼里面!那一身骚猫的气味,嗯……没有比她更骚的了!”
自然,那位鼻子伸长,用力嗅闻的白胡子老头,正是“半解书仙”舒恨天。他身后跟着的是他大姐“碧波仙子”胡依依,还有徐恪的结义二弟朱无能。
胡依依走了半日的路,额头上已有微微的汗珠,她拿出绢帕擦了擦汗珠,嗔道:
“小舒,你都找了半天了,我跟着你从南找到北,又从西奔到东,已走了三个时辰,都快把长安城都翻了一个遍,却连九妹的一根毛都没有寻到,你的鼻子……到底准不准呀?!”
舒恨天回走了两步,拉着胡依依往前,急声道:
“我的老姐姐,你就放心吧,这一回可一定准了!老九这一身骚 味,没人能比我更清楚,先前咱们在城南,我虽然闻着点味道,但没有如今这么浓。定是这臭老猫腹中饥饿,跑到这得月楼贪吃来了,咱们快走!”
身后的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肚皮,吵嚷道:“老舒,我走不动了!说好了今天带我出来大吃一顿的,你却骗我走了这么多路!”
“哎呀……我的乖猪猪……”舒恨天只得又回走到朱无能的身边,一边拉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一边哄道:
“前面就是得月楼,咱们再走两步就到了,乖猪猪放心,等咱们到了那里,你想吃什么,咱们就点什么!”
“真的?”朱无能只要一听有好吃的,立时就会两眼一亮。
“当然是真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老舒会骗你这只老朱?”
“那咱们走!”刚才还懒得动弹的朱无能,此时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立时又振作精神,大步走到了最前。
胡依依看着这“老舒”与“老朱”两者之前的亲密举止,不禁摇摇头,心下莞尔一笑……
昨夜,她与徐恪一番长谈之后,得知自己的九妹毛娇娇竟在长安城内搞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她不免心中大感意外。在她记忆中,九妹虽一向爱闹爱玩,却也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不过,她虽兀自有些怀疑,然见徐恪如此断定,自也不敢再坐视不管。
今日一大早,她起床之后,立时叫醒了舒恨天,吩咐他即刻带着自己去寻找毛娇娇。
毛娇娇自号“和合金仙”,她修习的虽是阴阳和合大法,然胡依依心中却很清楚,毛娇娇最为擅长的功夫,是隐身之技。她身为猫妖,轻功已是决顶,纵跃于五六丈的高处如履平地一般,而她藏匿的手段则更是一流,若她不想见人,别人便休想能找得到她。
不过,天地之间,物物想联,猫鼠之间,既是天敌,又相互依附。这世间的老鼠与猫之间,各自都有一种相互辨别的本能。尤其是对于老鼠而言,因为害怕天敌,是以对于猫类的气息,更能捕捉……
因此,胡依依要找到毛娇娇,自非舒恨天帮忙不可。
可是,两姐弟正要出门之际,前院中的朱无能却一定要跟随。朱无能跟着徐恪来到长安之后,因为随身的宝器三齿钉耙被龙王敖广给收回,是以心性一直浑浑噩噩,心智已如八九岁的孩童一般。他和舒恨天日日腻在一起,这一老一少,已生出如亲人一般的情感。他见舒恨天一大早就要出门,顾不得懒睡,便一再央求要跟着老舒一起走。
胡依依无奈之下,也只得将朱无能一道带着。只是,他们今日从长安城西北的醴泉坊出发,先是找到了城南,直至走出南城门外二十里之地,一无所见之后,随之又回城往北,再由西往东,直奔行了有三个时辰,可把这朱无能给累坏了。若不是舒恨天连哄带骗,这位在世的天蓬,或许早就要“哼哧哼哧”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再动了……
于是,三人走进道正坊的坊门,迎面就是一座宽敞壮丽的酒楼。那酒楼门前高悬一块金匾,上书“得月楼”三个大字,门旁一副楹联,提着两行前人的诗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字迹铁画银钩,苍劲挺拔。
朱无能当先跨入得月楼之后,舒恨天与胡依依也紧跟着迈步而入。店掌柜见青衣卫的“舒大人”今日又来赏光,心中大喜,忙放下了他手中那盘兀自冒着热气的“虾仁炒鹿肉”,殷勤跑来亲自招呼。然舒恨天一双细眼只是余光一扫,立时便发觉了角落中对坐的毛娇娇与陆火离两人。他随即抢步向毛娇娇行去,只听他二哥陆火离正没好气地朝毛娇娇说道:
“下一回,我烧一盘猫肉,看你吃不吃?!”
舒恨天呵呵笑道:“没事,二哥,你那一盘猫肉,她不吃,我吃!”
“吆!十二弟来啦!怎么……才几天没见,十二弟竟连猫肉也吃上了?”
毛娇娇回身朝舒恨天一笑,随意说道。
非但是舒恨天发觉了毛娇娇,毛娇娇此时也早已感觉到了舒恨天的气息。
舒恨天原本想同陆火离开个玩笑而已,此时忽见毛娇娇的两眼中,又朝自己放出一道精光,他立时吓得心中一凛,情不自禁地躲到了随后而来的胡依依身后。
“二弟、九妹,你们都在呐!”胡依依道。
“吆……大姐也来啦!”毛娇娇见胡依依随后而来,忙站起身,向胡依依热情招呼道。
可她对面的陆火离,却顾自手举着酒杯,头也不抬。
“二哥,大姐来了!”毛娇娇向着兀自独坐的陆火离,小声提醒道。
陆火离将杯中的五年陈“汾阳醉”一口饮尽,却淡然道:“她只是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凭什么就成了大姐?”
原来,陆火离的修行虽已有一千二百四十年之久,而胡依依的修行,却是一千二百六十年。在他们兄弟姐妹十二个人中,老大与老二的年岁,却是最为接近。寻常凡人,若是相差了二十年,那便是父子之别,而于妖类而言,这区区二十年,实在算不得什么。是以,陆火离只以二十年之差,便屈居胡依依之下,成了老二,他心里自然一直是不服。
胡依依却走到了陆火离的身边坐下,拿起了毛娇娇的酒杯,朝陆火离道:
“二弟,我虽比你年岁虚长二十,然论法术修为而言,我兄弟姐妹十一个人,加起来都不及你一人,来,大姐我敬你一杯!”
说罢,也不待陆火离举杯,胡依依自己已抢先一饮而尽。不想,这五年陈的“汾阳醉”毕竟不太醇厚,她只觉一股酒味呛喉,不免又是一阵咳嗽。
“不会喝酒,就不要勉强么!”陆火离往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兀自淡然道。
此时已有五人围在方桌前,舒恨天见一张小小的方桌,如何坐得下五人,遂抱拳向他二哥提议道:
“二哥,咱们到楼上去坐坐吧!”
陆火离眼皮一抬,瞥了舒恨天一眼,道:“你有银子么?”
舒恨天哈哈笑道:“二哥,在小弟这里,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银子!”
舒恨天遂往楼上一指,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
“楼上‘寥秋阁’,乃是我的专座!今日这一顿酒,小弟做东,二哥、老九……请!”
那店掌柜远远地跟在舒恨天的身后,他虽听得这些人的对话有些奇怪,但酒楼的规矩,不打听客人的隐私,是以他也没有去特意留心。此时听得舒恨天吩咐,急忙安排跑堂,将几位客人殷勤地引到楼上的雅间“寥秋阁”内落座。
陆火离刚刚在上首坐下,瞥了一眼舔着大肚的朱无能,朝舒恨天问道:
“他是谁?”
舒恨天笑道:“二哥,你猜猜看?”
陆火离白了一眼舒恨天,却未加理睬。他心道这多半是你带的一个偷儿跟班,我哪有闲工夫去猜他!
舒恨天讪笑道:“二哥,你猜不到吧,他就是朱天蓬!”
“朱天蓬?”陆火离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了朱无能几眼,神色诧异道:“朱天蓬,他怎地是这么一副德行?”
这时的朱无能在舒恨天的旁边落座,正一边抚摸着肚皮,一边连声催促上菜,瞧他脸上神情,似异常难受。
“二哥,你没想到吧……”舒恨天不无得意道:“堂堂一个天蓬大元帅,昔日在天界统帅十万天兵,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今竟流落道这般境地!”
毛娇娇已经盯着朱无能看了半晌,她一会儿瞧瞧朱无能的脸蛋,一会儿又看看朱无能的肚子,一会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一会儿却又暗自摇头。她问道:
“十二弟,你没弄错吧?堂堂一个天蓬元帅,就长得这副模样,跟个猪似的!”
“哈哈哈……”舒恨天大笑道:“老九,算你说对喽!也不知何故,这朱天蓬在世为人,竟错投了一个猪身,他此时的心智,跟一个十岁孩子差不了多少。怎么样,老九,你要不要跟他也来一次‘和合之术’?也沾一沾他的仙气?我同你说,这可是昔日的天蓬大元帅哦!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啦!”
毛娇娇又把她一双勾魂媚眼直直地盯住了朱无能的双眸,可此时的朱无能,却根本不与她对望。只见那夯货摸着自己的肚皮半天,见得月楼的酒菜还没上来,急得拉着舒恨天的手臂摇晃个不停:
“老舒!你快让他们上菜啊!快点!俺老朱已经饿得不行啦!今天我要吃一整只蜜 汁烤乳猪,再来两大盘猪蹄髈!”
毛娇娇盯着朱无能看了半天,却见他压根连一眼也没瞧自己,一个正常男子见了她应有的反应,那在世的天蓬却一点也没反应出来,毛娇娇不由得心中大为失望。此时她又见朱无能嘴里嚷嚷个不停,一边嚷嚷,一边还不断地流出口涎。毛娇娇见了这副情状,顿感一阵恶心,她厌弃地收回了目光,连连摇头道:
“这头笨猪,本大仙可不感兴趣!”
“哈哈哈!”舒恨天拍了拍身旁朱无能的后背,大笑道:
“我说老朱啊,你也太可怜啦!当年连天上的嫦娥都对你欢喜,可如今,你堕入凡尘,竟连毛娇娇都看不上你!她可是……”舒恨天本想说一句:“她可是对全天下的男人都来者不拒的吆!可她却偏偏看不上你,你可真是枉活一世喽!”然而,舒恨天偷眼一瞥陆火离冷峻的目光,立时禁声不敢再言……
“来喽,舒大人,这是四十年陈的‘汾阳醉’;这是鄙店的‘千刀百切朝天醉’‘蜜 汁烤乳猪’‘红烧猪蹄髈’‘银鱼凤尾虾’‘蝴蝶叶豆腐’‘长安一刀鲜’‘嫩鸡三烧’‘香菜白牛肉’……都按您的吩咐做的。舒大人、各位客官,请慢用!”
店掌柜带着六个跑堂,一边殷勤招呼,一边如流水一般地上菜。今日,舒恨天为了大显阔绰,竟一气叫了一整坛的四十年陈“汾阳醉”。单单是这一坛三十斤的四十年陈“汾阳醉”,论价至少也得纹银一千二百两。店掌柜已很少见人出手有这般豪阔,自然,招待起来更是异常殷勤。
未等酒菜上全,朱无能已然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只猪蹄髈就放入口中大嚼了起来。陆火离看得不由皱眉,他心想,你不是错投了一个猪身么?怎么吃起猪肉来,竟还如此津津有味?看来,很多时候,果然还是小孩心智更好啊,委实不用想的太多!
舒恨天拍开了酒坛的泥封,亲自为陆火离斟满了一杯四十年陈的“汾阳醉”。随着他将美酒缓缓倒入陆火离的酒杯,满屋中人顿觉浓浓酒香扑鼻而来,端的是好酒!
“二哥,十二弟与你也是几十年没见啦,来,小弟敬你一杯!”舒恨天嗓音虽然沙哑低沉,然这一番话语,却说得真挚恳切。
陆火离听得也不由动容,细想他与九妹毛娇娇一直呆在北地萧国,极少踏足中原,兄弟姐妹十二人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聚首。如今,他在这长安得月楼内,与大姐和十二弟虽是偶遇,但毕竟都是兄弟姐妹。他虽心性虽一向孤高冷峻,然此刻也不禁心肠一热,便也端起酒杯从座间起身,与舒恨天、胡依依各自碰了一杯,忽然叹了一声,道:
“咳!时光匆匆,咱们也有二十年没见啦!来,大姐、十二弟,咱们先干一杯!”
毛娇娇见他二哥难得对人这般热忱,急忙也跟着起身,兄弟姐妹四人便在这“寥秋阁”内一同对饮了一个满杯。四人只觉一股清香醇厚的酒气自喉间缓缓落下,缓缓地下沉至胸膈、胃脘,经过膻中气海直往丹田而去,那一种感觉、绵长悠远、醇厚温暖,说不出地通体舒坦。连担任萧国国师数十年的陆火离也不禁心下喟叹道: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是之好酒!这里果然是神洲第一大城长安啊!我在萧国多年,竟从未尝到过如此好酒!
陆火离方才虽与毛娇娇已经用过了午膳,然此时对着满桌的珍馐美馔,亦不禁食欲大开,再者身前还有世间美酒。当下,兄弟姐妹四人还有朱无能便在这得月楼的雅间之内,大快朵颐了起来……
待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依依便说到了她此来的正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