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楼,不是个妓院么?”
“是!”
“那里的人,跑掉了么?”
“回皇上,幸得杨千户发现及时,他当即带人包围了整一座翠云楼,楼内的嫖客、女妓、杂役、护院……所有人都已尽数被杨千户抓回我青衣卫中。”
李重盛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难受,这种难受中,有三分是悲伤,更有七分却是烦躁。他背负双手,在御榻前来回踱着步,又问:
“杨文渊?他既然在巡城,又怎知祚儿死在了翠云楼里?”
“回皇上,杨千户巡夜至平康坊附近,忽然听到翠云楼内有人大喊‘杀人’,杨千户当即带人入内查看,正好发现了韩王殿下躺在了翠云楼的一间绣房之内,当时,殿下已然气绝多时。杨千户当场便下令……”
李重盛无力地摆了摆手,又问: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沈环略一沉吟,心中还是不敢隐瞒,随即禀道:
“还有北安平司的一个百户,他叫古材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当时恰巧也在那里巡夜,是以……”
李重盛又摆了摆手,他不屑于去戳穿对方那蹩脚的谎话,于是又回到自己的御榻前坐下。
皇帝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又盯着沈环说道:
“恐怕,这个时候,除了你和杨文渊,整个北安平司都已知道祚儿的死讯了吧?”
“……”
沈环低下头,无言以对。
皇帝随即恢复了他威严森冷的口吻,高声道:
“沈卿听旨!”
沈环当即跪倒在地,俯首听宣。
“朕命你全权主理韩王之案,限你十日之内破案,若延期不破,朕便将你夺职下狱!”
“微臣……接旨!”沈环听得心中一凛,额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
“你起来吧!”见沈环兀自跪倒在地,李重盛温言道。
“今日天气冷,你出门时,多穿一点!”李重盛又挥手招来了高良士,吩咐道:
“将朕的那条白色的狐皮袍子去拿来,给沈卿披着!”
沈环当即俯身为礼,不胜感激道:
“皇上如此体恤微臣,微臣愧不敢当!”
趁着高良士去拿袍子的间隙,皇帝又缓缓言道:
“沈卿,朕的儿子死了,朕本该很伤心,然而朕的儿子……却死在了妓院之内,朕又很痛心!眼下,这桩事想瞒是瞒不住了……”
皇帝闭上眼睛,好似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朕给你的十日之限,短是短了点,不过,好在……所有嫌犯均未逃脱。你同那个……杨文渊,在这十日之内,务当好好地审一审翠云楼的那些人。朕希望……你能拿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到时候,朕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知全天下人,朕的儿子,为什么会死在一座妓院之内!”
沈环忙俯身道:
“微臣领命!”
这时候,高良士已经拿了一条白色的狐裘大衣小步走来,他将大衣披在了沈环的身上,又柔声叮嘱道:“外头冷,沈大人,记得多穿点,免得感了风寒!”
李重盛朝沈环点了点头,道:
“你去吧!”
“微臣告退!”
沈环当即躬身为礼,转身小步退出了殿外。
这时候,一阵寒风吹来,沈环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今日的天气,委实是冷得反常。他急忙将皇上御赐的那件狐裘往身上紧了一紧,然而,狐裘虽暖,他心里却依然如寒冰一般,冰冷刺骨。
“朕命你全权主理韩王之案,限你十日之内破案,若延期不破,朕便将你夺职下狱!”
沈环的耳畔,兀自回响着李重盛如冰霜一般的话语。
沈环担任青衣卫都督已有十余年,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气,他若说要将自己夺职下狱,到时候,若自己限期内未能破案,便真的会被夺职下狱。而且,依照这桩案子的严重程度,一旦自己被褫夺官职,打入诏狱后,自己很可能会万劫不复,性命难保!
说起来,沈环陪皇伴驾也已有二十余年,从未见皇帝对他有如此严厉的警告。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着实是懊悔不已。
他心中想,早知这件案子如此棘手,我为何不将它推给南宫不语?
沈环今日丑时就被杨文渊给叫醒,当时还听杨文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他如何及时发觉韩王被杀,又如何迅捷地包围了翠云楼,将一干嫌犯尽数抓捕云云。于是,沈环未及细思,便紧急赶往大明宫内面圣。谁曾想,皇帝惊闻此事,龙颜大怒,非但未予任何褒奖之语,反倒给了他一个如此严苛的期限,若到期不能破案,他便要面临“夺职下狱”的危险……
沈环出了大明宫的丹凤门之后,便骑上马往青衣卫赶去。
昨夜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今晨虽然雨止,然道路上满是水迹,有些路面上的积水已被寒风吹得凝结成冰。沈环见道路如此湿滑难行,只得提着马缰,让马儿小心翼翼地徐步往前。他骑在马上,迎着扑面而来的阵阵寒风,心中兀自在思忖着自己该如何应对眼下的这一场危局。
沈环心道:
依照皇帝的旨意,自己十天内就要破案,而且到时候还要给全天下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可什么样的缘由才能算“合情合理”?
皇帝啊皇帝,你的儿子死在了翠云楼内,他是怎么死的,这还用猜么?定是玩女人玩死的呗!你却还要让我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你无非是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你儿子做的那些丑事!可那些丑事,你的宝贝儿子毕竟已经做了,你让我又当如何为他遮丑?
杨文渊这个蠢材!还同我说今日从北安平司的里抢下了一件大大的功劳,这狗屁的功劳!他南宫不语爱抢,你就让他抢去!如何要送到我的手里?咳!悔不该,听了这狗屁“杨子房”的话,竟给自己争来这么一件倒霉的差事!此人哪里是什么“子房”,简直就是个蠢蛋!只知贪功,却愚蠢透顶!我沈环的手中,为何竟只有这样的蠢材……
不知为何,此时的沈环,忽然有些想念当年南宫不语做他得力臂助之时。
说起来,南宫不语也是他沈环一手提拔而来。他最早发现南宫不语之时,当时的南宫还不过是青衣卫里的一个掌旗。他见此人是个可造之才,就一路提拔,直至将南宫升至百户之位。后来,为了对抗孙勋,他又向皇帝举荐,将南宫推到了巡查千户的位置上。南宫也确实没有辜负沈环的厚望,非但协助他将青衣卫内的各项繁杂琐务处置地井井有条,更是屡出奇计,弄得孙勋狼狈不堪,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可后来,皇帝竟要让南宫不语去坐孙勋的位置,对于这位南宫的能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当时的想法就是,此事断断不可!这个南宫,看上去虽文文弱弱,然此人一肚子的机谋巧变,实不知要比那孙勋高明多少倍!
然而,他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他以为自己平常上奏荐人,皇帝都是无不允准,可那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真到了关键的时候,皇帝又岂能听他?
果然,皇帝随后就下旨,将年纪轻轻的南宫不语骤然连升三级,擢拔至北安平司千户之职。
接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又犯了第二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南宫不语的实力。
南宫不语毕竟是他沈环一手提拔而来,之前又是他的得力臂助,他本可与南宫主动示好,从此在这青衣卫里和平共处,可他偏偏见不得南宫与自己分庭抗礼,竟联手杨文渊,意图置南宫于死地。
没曾想,这两个多月来,自己虽已使出了各种手段,可非但没能搬动南宫丝毫,反而眼看着南宫,声名已如日中天,竟已有盖过自己之势。
自打南宫不语入主北安平司之后,此人整顿卫务、改革弊政,清理诏狱冤案,释放无辜囚犯……将一个北安平司,从孙勋治下的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治理得井然有序、冤案不生。如今,整个北安平司上下,从百户直至卫卒,眼里只有南宫千户,似已将他这个都督当作不存在一般。
而最可怕的,是此人身边竟还有一个徐恪!这徐恪身为巡查千户,照理应当是自己的得力臂助,未曾想,反倒与南宫结为一体。如今,徐恪的背后有赵王与魏王两大皇子撑腰,听闻天子对他也青眼有加,再反观自己,身边唯一可信赖之人,只有一个杨文渊,或者,就连这个杨文渊也未必就能全信。无怪乎现今整个青衣卫,均认为自己斗不过南宫……
“咳!……”沈环骑在马背上,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
直到此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当前又犯下了第三个致命的错误。
他总是在试图一手掌控整个青衣卫,而这一点,恰恰违逆了天子的意愿。
昔日,自己与孙勋分庭抗礼之时,孙勋仗着背后有楚王撑腰,日常言行,每每有嚣张跋扈之举,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那时的皇帝,便不时敲打孙勋,对于自己则一力扶持。
后来,孙勋死了,南宫不语上位,自己便觉得南宫既无根基,又无资历,便趁势向南宫发难,屡屡出手,欲打压南宫。皇帝明面上不声不响,实则暗地里却给了南宫巨大的助力。
皇帝的两个最有能耐的儿子,都支持南宫,这难道不是皇帝对南宫最大的支持么?
可笑自己,一直不明就里,还妄图与天子逆势而为,这可实在是……太可笑了!
沈环在马背上,不断地摇头苦笑着……
他平常出门在长安城内行走,绝少骑马,今日事情紧急,他骑着快马赶到了丹凤门外,此时,他面圣已毕,索性便骑马慢行。
此时正是卯正时分,道路上行人不多,沈环只见道旁的樟树、柳树上,残留的水迹亦滴水成冰。有几个行人从树下走过,寒风吹来,将树上的冰粒吹进了行人的脖颈之内,行人立时忍不住抬头咒骂道:
这该死的老天,怎地春日里,竟会突然这么冷!
今日这一阵阵料峭的寒风,吹得沈环一阵阵心头发冷,也终于让他想明白了自己最大的失误之处。
这天底下,任谁都可以去斗,独独只有一人,你休想斗得过他,那人就是大乾天子,主宰天下七十一年的皇帝李重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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