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无奈之下,只得来到长安,凭着一身武艺报名从军。我先投神武,后入禁军,之后跟随天子出征北地,侥幸立下了些军功,直到二十三岁那一年,我才进得青衣卫。那时的我,原只不过是个掌旗,幸得沈都督赏识,一路将我提拔,三十岁就坐上了巡查千户的位置……”
说到了青衣卫都督沈环,南宫不语忽而又叹息了一声,目光中竟流露出几许感激之色,他又徐徐言道:
“咳!……想想我在青衣卫中的十年,若没有沈都督提拔,今时今日,我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校尉的官职,何以竟能执掌北司,成了一个三品的千户?”
徐恪心中却不以为然道,沈环这厮貌似忠良,内里暗藏奸恶,乃是最为歹毒之辈,你怎地今日对他还会生出感激之情?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终于没有开口。
南宫不语心中在想,如若我时至今日,亦只是一个校尉抑或是掌旗的身份,沈都督又怎会与我为敌?如若我始终一贫如洗,从未得过青衣卫千户的诸般好处,妹妹无花又怎会从一个窈窕少女,生生给吃成了一个如此肥胖之人?如若我不是什么北安平司的千户,天子又怎会将捉妖的重任交到我的头上?如若我从未见过毛娇娇,那猫妖的一身魔功,又怎会强行附身于我体内?如若……
如若在另外一个世界中,能让我重新来过,这个青衣卫的千户,我还会去做么?
如若命运能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是否真的能放得下那些荣华富贵?
“咳!……”心念至此,南宫不语不由得仰望头顶的上苍,喟然长叹道:
“想我南宫不语,这三十三年来,虽浮浮沉沉,但一向循礼守法,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我扪心自问,此生为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然我也实在未能想通,我事师如父,师傅却为何要离我而去?我事沈都督如兄长,沈都督竟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我待人以善,人却为何不能以善报我?我只想于天地间做个凡人,这天地却为何硬要让我入魔?!……”
“南宫兄……”徐恪双眼凝视南宫不语,想要出言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兴许……”南宫不语忽而又道:“我还是有愧于人,那‘和合金仙’毛娇娇……”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终于沉痛说道:“当夜于灞林原中,我实不该……一剑刺死了她!”
“兄长不必过分自责!”徐恪心下不忍道:“你奉旨除妖,那一晚出剑,也是情势所逼,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不是情势所逼!”南宫不语摇了摇头,叹道:“贤弟,我前番听你说过,那毛娇娇的和合之术,却有倒转之法……”
“实不相瞒……”南宫不语望了徐恪一眼,脸上不禁现出窘迫之色,道:“愚兄那一夜,未能克制住心中欲念,与那毛娇娇行起了‘和合之法’。然则,愚兄实未料到,那毛娇娇竟然会中途变功,以‘倒转和合之法’,反将她一身内力,尽数输于愚兄之体内……咳!愚兄何德何能,竟蒙此妖如此看中?!她那一夜,索性将我一身精元尽皆取走也就罢了,又何必逆行倒转,反送我这一身劳什子的魔功?!”
徐恪心中暗自思忖:听胡姐姐所言,这位“和合金仙”虽臭名昭著,然心性却至为纯真,她中途对你施倒转和合之法,其意必是不想将你弄成一个内力尽失的废人,至于你得了她一身魔功之后,身体反受巨创,这其中之种种苦痛,兴许她那时也未必知晓。
“流霜老怪说得对!”南宫不语跟着言道:
“当时我若不取毛娇娇性命,那么今日我体内之魔功,一并还与她便是!纵然我精元大损,性命当可无碍!只可惜,那日我一念之差,这一剑刺去,今日之结局,便再无更改之可能了!”
“咳!……”南宫不语再度长叹了一声,此时,他眼眸中所流露出的光芒,已从先前的黯然神伤,渐渐地转为静如止水,好似他所言之人,乃是另一个“南宫不语”,倒与他自己全无瓜葛,只听他淡淡言道:
“古人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说到底,我南宫今日之命运,亦全是我咎由自取!这也……丝毫怨不得别人!”
“南宫兄,你切莫这样说!……”徐恪紧紧握住了南宫的手,一时间,心中不免百感丛生。适才南宫所言的一番话语,其实也是他一直想当面与南宫痛陈之语,可此时此刻,一旦听闻南宫自己亲口道出,他又顿觉不忍……
“贤弟!”南宫不语双眸怔怔地盯住了徐恪,眸子里已隐隐泛出泪光,他有些哽咽道:
“愚兄知道,你家中的那位‘胡姐姐’,与毛娇娇乃师出同门。若你见着那位‘胡姐姐’,烦请代愚兄转致歉意,愚兄悔不当初,不该取了她妹妹的性命!”
徐恪急忙道:“南宫兄,胡姐姐并未怪罪于你,你那时也是迫不得已……”
“不用说了!”南宫不语朝徐恪摆了摆手,再度闭上双眼,悠悠然叹道:“愚兄行走于人世间,虽只三十三年,然种种快事,亦足慰平生!唯一憾事,便是错杀了毛娇娇……”
闻听此言,徐恪心下亦不免感慨自责了起来。他心想,记得当日自己受困于金顶山“魔洞”之内,是毛娇娇将自己救出了洞窟,也是她托自己转交一方香帕于南宫不语。倘若当时自己并未将毛娇娇的信物转与南宫兄,那么毛娇娇也不会香消玉殒,南宫兄今日,也就不必受魔功附体之苦。如此说来,今日南宫兄的这一场苦痛,自己实在也是脱不了干系。
徐恪望了望眼前的南宫,心里本欲问他一句:“南宫兄,你对毛娇娇,可曾有过一丝好感?”但见此刻的南宫不语,双眸紧闭,脸上已渐渐显出痛苦之色,他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不知是不是说起了毛娇娇之故,此时的南宫不语,蓦地觉心口隐隐而来一阵刺痛。这刺痛依着他心脏跳动阵阵而发,时缓时疾、时疏时密,每一痛起,都异常难忍。他顿时想起,这一刻辰光间,他浑身的宁静与舒泰,无非是刚才袁天罡以先天纯阴 道法输入他体内之故。可是,袁天罡说过的半个时辰之限,眼下已越来越紧迫了……
如若他真的无法忍受魔功噬心之痛,进而堕入魔道,那么,只消再过得片刻,他就将变成另一个“南宫不语”。
而另一个“南宫不语”,却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对人类只知嗜血残杀的狂魔!
他一个一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之人,最终竟要变成一个魔族的怪物,成为一个自己所痛恨的“自己”,这岂非是命运对他最大的嘲弄?
对于这样的命运,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
……
“贤弟!”南宫不语忽然睁开双眼,他坐直了身子,凝神望着徐恪,眼神中传来坚毅的光芒。他略略一笑,说道:“早听闻圣上曾赐你一把御用的昆吾名剑,此剑位列二星中器,能削金断铁,无往而不利,洵属一把世间难得的好剑!愚兄也是一个爱剑之人,今日贤弟的这把昆吾,可否借愚兄一观?”
“好!”徐恪右手自腰间取出宝剑,正欲递给南宫不语,忽然间心中一凛,他心道南宫兄此时要看我昆吾剑作甚?难道……
此时,南宫不语心口的痛感已越来越盛,他心知自己为人的时间已然不多,见徐恪却迟疑不肯交剑,当下把心一横,突然抬头望向徐恪身后的房门处,惊诧道:
“咦!慕容姑娘,你怎地来了?”
“慕容姑娘?难道是嫣儿来了?”徐恪急转身望向门外,却哪里见半个人影?
徐恪尚未来得及回转身,忽觉身后一股凌厉的掌风已然递到,他下意识地右手往前,横剑一迎,手中竟然一空,那把削金断铁的昆吾名剑,已然到了南宫不语的手中。
见南宫不语拔出了长剑,剑尖已对着南宫自己的心口,徐恪立时惊呼道:“南宫兄,不可!”他疾步上前,就要奋力抢夺南宫手中的那把昆吾。
见徐恪往前扑来,南宫不语左掌一翻,一招“孤雁南飞”立时打在了徐恪的前胸之上。这一掌南宫虽只是虚发,然劲力却是不小,掌风所至,直打得徐恪仰面后倒了好几步,依然把持不住,乃至将南宫内室的一张暗香木茶几都撞烂为止,旁边的几个花瓶碗碟,也都被撞得碎裂满地。
“南宫兄,你莫要做傻事!”徐恪强忍胸胁间的疼痛,挣扎着起身,依旧要向南宫冲来。
南宫不语眼望徐恪,惨然一笑道:“贤弟,对不住了!”他双手用力,劲透剑尖,将昆吾剑往前一送,那把宫中的名剑便已从他心口刺入,直至从后背穿出。
南宫不语好似喃喃低语了一句:“好快的剑!”他双手徐徐松开,头一歪,旋即气绝而亡……
这世间,从此再无南宫不语。
“南宫兄!”
这一下,变生突然,徐恪实未料到,南宫不语竟会当着自己的面自尽身亡。他疾步往前,胸口却又涌起一阵疼痛,南宫刚才对他的一掌,着实打得不轻。
“哥哥!你怎么啦!”
屋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个巨大的身影。徐恪还未来得及悲伤,就见南宫无花已经冲进了房中,她抱着兄长的尸身,正待嚎啕大哭,却见兄长的胸口上,竟赫然插着徐恪的那把御赐昆吾剑。
南宫无花顿时面露惊恐之色,她手指着徐恪,颤声问道:
“你,你为何杀了我哥哥?!”
“无花,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哥哥是自尽而死!”徐恪忙向南宫无花解释道。
“我哥哥好端端的,又怎会自尽?这把宝剑是你贴身之物,又怎会插在我哥哥的胸口?刚刚哥哥打了你一掌,定是你……你……你为何要杀死我哥哥?!”
“你……你听我解释!”
“我哥哥待你跟亲兄弟一样,你……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我……我恨你!”
南宫无花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忽然间,她一转身就奔出了房门之外,冲进了屋外的大雨滂沱之中。
屋外的风雨,原本已略略停歇了一阵,此时不知何故,猛然间又风声大作,整个南宫府邸都被大雨所笼罩。
“我恨你!”南宫无花双手掩面,狂奔而去。
“无花……无花!”徐恪追出了房门之外,却见南宫无花顾自在大雨中狂奔,无论徐恪怎样呼喊,她连头也不回。
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好似要带走人世间的一切不幸,但任凭雨水如何冲刷,又如何冲得去心头的悲伤?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又转身回到南宫不语的内室之中。
屋内,南宫不语依然躺在床上,双眼呆呆望着头顶,他胸口兀自插着徐恪的那把昆吾剑。
而他胸口的鲜血并未喷涌而出,只是缓缓外流,血液竟也不是鲜红,而是暗褐之色。
目睹此景,徐恪不禁悲从中来,双眼早已是噙满泪花。他强忍内心的悲痛,走到南宫近前,轻抚南宫的双眼,让南宫的双目微微闭拢。
好友猝然离世,怎不令徐恪心伤莫名?!
徐恪缓缓拔下南宫胸口的长剑,心中默念道,南宫兄,你临终之时,将令妹托付于我,不管怎样,今后,只要无病活着,就定会护无花周全!
“好你个徐恪,你竟敢公然杀人!”
徐恪刚刚拔出南宫胸口的昆吾剑,却忽听身后传来了杨文渊的怒斥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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