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十、酉时、永昌坊、李府】
李君羡处置完公文之后,与徐恪饮茶闲叙了一会儿,见酉时已到,两人便各自下值归家。
君羡回到自家永昌坊的李府,明月早已备下了一桌晚膳。
桌上七八个碗碟,虽称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但都是出自明月之手,都是她亲自采买食材,又精心烹煮而成,其中最为可口的,自然就是明月最拿手的那一盘“珍珠白玉豆腐羹”了。
李君羡望着满桌喷香可口的饭菜,自是胃口大开,他忙脱下官服乌纱,就与明月共坐于前厅内,两人津津有味地用起了晚膳……
李君羡新府开张,至今已有半月,这半月来,他最为开心的事,就是日日能吃到明月的饭菜,日日能与明月共坐同饮。
先前,明月尚想着主仆有别,不愿与君羡同桌共餐,奈何禁不住君羡一再相强,只得答应与君羡共坐。
在明月心中,先是将君羡当做了威名赫赫的军中大将,后见君羡言谈举止,处处透着爽直率性,便渐渐将君羡当作了一位仁厚兄长。久而久之,明月便习惯了与君羡共处。
这一座李府,虽不甚宽广,然前后也有三进庭院,经明月细心打理之后,非但前后都是整齐错落,更是里外皆显清新雅致。于君羡而言,他的这座宅子虽已住了多年,但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别有一番快乐滋味。
君羡每一日出门上值之前,都会与明月一道喝喝粥,吃些点心。他不善言辞,便习惯倾听,而明月说的最多的,便是她之前在翠云楼听过的一些笑话趣闻。在君羡心目中,竟从未觉得明月之前在翠云楼的那些经历有何丢人之处,这也让明月从心底里生出感激。
君羡每一日下值归家,也会与明月共用晚膳。君羡喜欢饮酒,明月就陪着他小饮数杯。明月不胜酒力,每每会于饮酒时咳嗽出声,君羡亦觉分外有趣。而明月最想听的就是君羡每一日在青衣卫中的所见所闻,君羡也会不厌其烦将自己在公房内做的事,以及与徐恪外出时所见,均如数家珍地与明月一一道来。
日子就是这样,在每日上值与下值间,在每日早餐与晚膳中匆匆而过,对于李君羡来说,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如水,却也愉快从容……
有几次,李君羡在青镜司内遇着了舒恨天,竟会没来由地上前,用力去拍舒恨天的肩膀,甚而笑着与他相抱,这些没来由的举止往往也会把那“半解书仙”蒙得一愣一愣,只有君羡自己知道,他是打心里在感激舒恨天,居然会给他派来了如此一位“举世无双”的女管家。
很多时候李君羡都觉得,自从府里有了这位女管家之后,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感受到了生活的充盈,感受到了每日一餐一饮的乐趣……
这一日傍晚,他与明月对坐于前厅内的一张方桌前,明月照例为君羡斟满了一大杯汾阳酒,给自己斟了一小杯。
两人吃了一会儿酒菜,君羡随即说起了今日正午,他与徐恪一同前往天音乐坊的经过,明月听得出神,当听到无花说“有人要杀徐恪”之时,心中一惊,立时问道:
“李将军,到底是谁要杀徐大人?”
君羡抿了一口酒,摇头道:
“目下尚不清楚,兴许是落霜,兴许是无尘,抑或……那个想杀无病的人就是玉天音?”
“不管是谁要杀徐大人,徐大人他……他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吧!”君羡安慰道:“无病剑术精妙,内功纯正,功夫已不在我之下,一般人决计杀不了他!”
“可是……”明月依旧忧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就怕那个叫作‘落霜’或是‘无尘’的暗中偷袭,万一徐大人不小心被歹人暗算,那他岂不是……”
“你说的有理!”君羡点了点头,“从明日起,我就与无病日日呆在一处,每一时每一刻都不与他分开,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也好过一个人落单。”
“这样好!”明月笑了一笑,旋即又发愁道:“可是将军,那天音乐坊里的人,为何要杀徐大人呀?”
“自然是无病贤弟为了破案,得罪了整个乐坊。无病身为青镜司主官,担负圣上查案之职,自然就要想法子抓捕杀人凶犯落霜,而落霜却是天音坊中的一名管事,而且还是玉天音的一个得力手下,得知无病要抓捕落霜,那天音坊岂能善罢甘休?”
“可是……你们青衣卫里这么多人,为何不索性将天音坊整个包围,把那些坏人都抓了,就不用担心他们再暗地里来报复……”
“抓人也没那么容易啊!”君羡苦笑道:“一来,那天音坊主玉天音功夫了得,一般人绝非她对手,二来,那家天音乐坊还是越王名下的产业,此案牵扯到众多皇子,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处置不当,兴许就会在朝堂上生出轩然大波。”
“天音坊还是越王家的产业?那个越王究竟是什么人啊?他已经死皇子,难道银子还不够用么?居然还会去开一家酒楼?!”
“越王名叫‘李峨’,京城中人称‘混世魔王’,他皇子的俸银一年已有二万两,可是人的贪心永无止境,二万两银子哪里够他花天酒地?是以他就在长安城里开立了一家天音乐坊,如今那家乐坊生意好得不行,越王一个月的进项,少说怕也有几万两!”
“越王是天音坊的幕后主人,而天音坊的人想杀徐大人,照这么说的话……李将军,那个想杀徐大人的大人物,不就是越王么?”
“越王?越王不会去杀无病贤弟的……”李君羡连连摆手,“他们两人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可李将军,您方才不是说,徐大人为了查案,要抓捕天音坊内的落霜,而落霜又是天音坊中的得力干将,会不会是越王觉得徐大人公然与他作对,是以恼羞成怒,就想杀了徐大人?”
“明月,你几时学得……竟也这般会推理案情了?”
“将军,我这不都是跟您学的么?将军每天都跟我说你们青衣卫的案子,我听得多了,自然也学会了推理呀!”
“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不过……”君羡兀自摇头道:“那个想杀无病的人,不可能是越王!”
“为何?”
“这个嘛,原因多了。”
……
……
君羡与明月坐在自家的前厅内,一边饮酒吃饭,一边随意闲话,自然全未曾留意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青衣卫都督府的公事房内,沈环与杨文渊却均未下值,这两人坐在一起,正为一件异常棘手的事,伤透了脑筋。
原来,一连三月,长安城街角巷落中,每到子夜时分,总会出现几个面部焦黑、浑身蜷缩的死尸,这件案子令朝野皆惊,皇帝虽命赵王李义牵头,并出动了大乾最为机要的几个衙门合力破解此案,然至今一直未破,此案元凶也一直未曾找到,为免长安百姓人心惶惶,皇帝又命沈环暗中将那些“焦面黑尸”全部处理,不令外人看到。
沈环与杨文渊虽每夜都派卫卒将那些黑尸尽数收拢,然后都拉到城南的化人场全部烧掉,奈何这两日黑尸的数量竟越来越多,最多的一个晚上,长安城竟一夜出现十二具“焦面黑尸”。若长此下去,黑尸命案怕是遮掩不住,要是百姓们知道真相,势必又将引起一片巨大的恐慌。是以,沈环今日将杨文渊叫到了都督府,紧急商议这化解之策。
十天前,沈环与李君羡闲谈时曾经说起,在长安城南四十里外的乱葬岗中,有一个几十丈宽的大坑,里面重重叠叠竟堆满了数百具黑尸。沈环闻听这一消息后不免惊讶不已,次日他就派杨文渊带了大批卫卒前往查看。
杨文渊仔细搜查了乱葬岗周围十里之地,发觉果然有这么一个宽约二十丈,深约五丈的大坑,此坑似乎原本就已存在,大约是前朝古战场上的一处屯粮之所,数月前却被人又往下挖深了几尺,还将大坑周围的泥土夯实了一些,显然,这些挖坑之人,是有意要在深坑内“储藏”黑尸。
杨文渊见坑内整整齐齐堆满了数百具“焦面黑尸”,然而奇怪的是,时值六月仲夏,天气已是分外炎热,加之这几日又不时降下大雨,深坑内还汇聚了不少雨水,按理腐尸积水又经曝晒,自当恶臭无比,可大坑中却并无多少异味。
杨文渊下到深坑里,仔细查看了黑尸身周,发觉那些黑尸与他们之前在长安城中半夜见到的黑尸几乎一模一样,无论最上的一层还是被放置于最里的一层,所有的黑尸虽形状各有不同,但均没有任何腐坏之象。
这些黑尸好似都经过了特殊处理,无论放置多少时日,都不太会腐坏。
而且,杨文渊又看了看大坑四周的足迹,以及黑尸摆放的形状,他心里便有了一种猜测。
这个大坑在前朝两军对垒之时,听闻就被当做了某一方的“屯粮之所”,现如今,好似又被人当做了“屯尸之地”。而且,这些囤积在一起的“焦面黑尸”,还不断在被人运走,这一处大坑无非是黑尸的中转之处。
会有谁将尸体当作了货物一般,不断搬来又运走呢?江湖中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邪乎诡异的门派呀?
杨文渊心中思忖了半日,却还是找不出答案。他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只要暗中设伏,想必就能找到那些运尸之人。
于是,他叫来两个掌旗,命各自带着四十名精干卫卒,轮流于乱葬岗周围布下埋伏,单等那些运尸之人现身,则立施抓捕,且尽量要留下活口。
只是,这一连九天过去,乱葬岗中竟一无所现,无论卫卒们日夜蹲点,于周围遍布暗哨,却连一个活人也未曾发觉。
除了在六月初六那一晚,有南安平司的暗哨来报,说见到两个老者,身形一高一抵,半夜里在一处孤坟上坐着说话,也不知他们说了何事。当时负责带队的掌旗,见两人一直未曾走到大坑边,是以也一直不敢惊动,到了最后,那两人却眨眼间消失不见,身影就如鬼魅一般,当时那负责蹲守的掌旗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甚而有卫卒还以为是真的鬼魂来此巡游,竟吓得险些尿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