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没有人能拿着戒尺敲长山先生的脑袋了。”叶抚说。
李命轻悠悠地说:“正是如此,才难免惆怅啊。”
那意味着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只能在回忆的长河当中,被偶然惊起才能去感受,去缅怀。
说着,李命语气一转,笑道:“见着先生来,我又犯糊涂,净想着以前的事去了。说来,还没问先生可否习惯住在那小院里。”
叶抚说:“小院环境很好,学生和我都很喜欢。”
李命说:“喜欢便好。”他稍顿,“先前同先生约定过,那梨树花还开着,便不收取先生的租金。现在瞧来,以后便都要如此了。”
他言下之意,便是将那小屋赠与叶抚了。
叶抚其实没在意这一点,倒是在意李命对梨树的看重,“长山先生同梨树可有渊源?”
李命神色动容,沉默片刻后说:“梨树,连同那小院其实都并非我的,而是我还是一书生时,时逢命运流沛,落难后无处可居,一位前辈许我于此读书。那时,梨树已是满开,美丽异常,前辈喜花好音律,满院皆是花,无地至处,但闻琴瑟。在那里半年时间,虽同在一个院子里,却从未见过前辈一面,直到有一天,满院花草凋零,一树梨花尽皆散落。那时的我并不知其意,到许多年后,修到一定地步了,才回过神来,在那一日,前辈已然逝去。之后,那方小屋便无人居住,若不是五年前偶然见路过那里,几乎要埋在我记忆中被忘却。”
叶抚点点头,笑着说:“所以你当初把屋子租出去带了个条件,让梨树开花之人不收取租金。”
李命点头,“正是如此。说来,那小屋在的时候,还没有黑石城,只有一片竹林陪着。后来才有了黑石城,而那小屋也没被拆掉,端端正正地落进黑石城成为其一。”
叶抚听此说:“世间大多如此,总是充满着美丽的故事。在那之后,你有去了解过那位前辈吗?”
李命无奈笑罢,“修身至今,也未曾到前辈那般境界,无法去触及。只是得出一些猜测,那位前辈或许是上古断代所存于世的人。”
“断代……”叶抚轻语。
断代,一个这座天下最为神秘的词。那意味着,一个大时代的终结,不曾留续下过往便到了新时代。
叶抚偏头望着窗外,眼中深沉无底,想着许多复杂难以触及的事。
“如果真的如同猜想那般,那么那位前辈的逝去大抵便意味着上古真正的终结了。这座天下,再也无法触及到过往的岁月与辉煌。”李命叹道。
叶抚摇摇头,“或许还有不曾发现的存在。”
李命说:“至圣先师一类的人物至今追求解开这座天下的秘密,也没再发现过前辈那般存在了。”他并没有忌讳同叶抚说起这些事,因为他清楚,叶抚有能力去知道。
叶抚想起三味书屋旁,那片竹林里的食铁兽。那竹林同三味书屋是一个时代的,而在那个时代,食铁兽便已然存在了。叶抚看了看李命,想着,离这座天下秘密的断口便在最近的地方。但却始终难以被触及。
叶抚没有同李命去多说这些,因为有些事情的改变并不是他想看到的,顺其自然最好。
“长生与否,大道与否,全都在这里面浸着。”李命说。
叶抚接着他的话说:“等待着人去一杯端起。”
“是啊。”李命说完,晃了晃神,深吸一口气才充满歉意地说:“先生来这里,心中有感,我便多说了一些不相关的话,还请见谅。”
叶抚摇头,“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见见你而已,说什么都是说。”
李命不由得一笑,然后说:“还是说回神秀湖大潮这件事吧。”
“洗耳恭听。”
“十一月底,到这年终的最后一月,便是这千年才等来一回的神秀湖大潮了。大潮起于大陆极北那片北海中心,北海中心是天下势力都不曾去触碰过的世外之地,生长着一代又一代天下最为纯洁的灵兽——圉围鲸。圉围鲸是世间唯一以污浊之息为食,却能保持纯净之身的灵兽,自诞生起便源源不断地吸收着这整座天下的污浊之息,化作最为纯净的自然母气储存在体内,等到寿命终结,便将所有的自然母气馈赠于整座天下。我们称这一伟大且极富诗意的过程为鲸落。圉围鲸一生不曾向天地索求资源,以最无用的浊气为食,死后又同天地馈赠,这是它们于天下最后的温柔。”李命悠悠道来。
“百年鲸落平潮起,千年鲸落万物生。”李命继续说,“圉围鲸完成鲸落后,自然母气便从北海中心涌向整座天下,而东土北国,这一片离北海中心最近的大陆会升起由自然母气带来的大潮。这便是神秀湖大潮。”
叶抚听来,心中一片柔软,“真是一种温柔的存在。”
李命说:“是啊,圉围鲸生长在最贫瘠,最危险的北海中心,不索求天地一份灵气与气运,却无私向天下馈赠。有人曾说,圉围鲸是自然的手段,是循环往复的存在,便理所当然地去索求,去占有那自然母气,不曾怀揣感恩之心。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圉围鲸自诞生起便开了灵智,便知道自己一族的命运,天地不曾拘束它们,但它们也始终守在那一方土地。”
叶抚轻叹,“一切诗意的背后,兴许都是这般,怀揣着莫大的气节。”
李命缓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请先生来这北国,其实我有着私心。”
叶抚说:“但说无妨。”
李命沉默片刻后,轻声说:“因为落星关黑线临近,许多人都浮躁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在大势中分割天下的办法。而这次,这个纪元的第一次神秀湖大潮,便被许多人都盯上了,想要贪婪地索取一切。神秀湖大潮本是告慰一代圉围鲸魂灵的时候,但是现在却成了他们各自图谋的时候。”他面色沉定,“我实在不忍心见到这天下最后的净土被破坏,便打算亲自来主持这一次的神秀湖大潮告慰魂灵。但是,越是临近大潮,我越是发现,许多藏在暗处的存在都开始坐不住了。至圣先师他们无法轻易地干涉到这座天下,而我同这神秀湖的芸芸又难以有底气面对大半个天下。所以,上次同先生一番交谈后,便升起了邀请先生来此的想法。”
叶抚听明白了,问道:“你是想让我帮你?”
李命苦笑着摇摇头,“我没资格去要求先生站在大半个天下的对立面,只不过希望待我无法静心去告慰魂灵之时,先生能替我将圉围鲸一种魂灵告慰于天地。”
叶抚虚了虚眼睛,语气微微一凛,“你能确定我不会是你的对立面吗?”
李命轻道:“先生曾为我上过一课,为人师,守纯良。”
叶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尽是一颗不可磨灭的坚定之心,“可这是一件辛苦事,你真的甘愿去承受吗?”
李命眼神虚虚妄妄一片,“从小读书以来,我便坚信,一个看不见美好的人永远无法感受到世间温柔。”
“可对很多人来说,世间并不温柔。许多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我不曾对这些事视而不见,但竭之力,无以为怨。”
“可当真?”
“当真了。”
“可不反悔?”
“便不反悔。”
叶抚深吸一口气,望向北边,视线穿透一切,直达那一片深蓝之海。
许久之后,他悠悠说,如告之李命,如告之天下,也如告之己身——
“但愿心意长久,不堪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