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宛城,江陵侯府。
榻上的延羲依旧双目紧闭,但脸色已稍有了血色,不再似前两日那般苍白。
沃朗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走到伏在榻边小憩的阿璃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姐姐,你回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延羲大哥。”
阿璃睁开眼,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疲惫的神色。她朝沃朗微笑了下,“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侧头看了眼延羲,“他根本就吵不醒,我倒巴不得弄出点声响就能把他叫醒,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好。”
沃朗伸手扶起阿璃,“姐姐,你不必担心,蒙卞和侯府里的大夫都说了,延羲大哥这几日肯定醒来。”
阿璃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腿,跟沃朗走到几案旁坐下。沃朗倒了杯水,递给姐姐,“你守在这里两天两夜了,侯府里有的是人帮忙,就算你信不过别人,蘅芜和芙蓉姐总不会出什么差错,你自己旧伤也未痊愈,千万不要硬撑。”
阿璃喝了口水,眉眼低垂着,“延羲是因为我才伤成这样,不亲眼见他醒来,我于心不安。反正,”她顿了顿,表情中有几分黯然,“我这几日本来也睡不安稳。”
扶风侯风伯钦,毕竟有着十年的养育之恩,眼见他死在自己面前,而事因又起于自己和延羲盗取女娲石,怎能没有一些愧疚?即使从始至终,自己只是他精心磨制的一把利器……
沃朗虽然明白阿璃的心思,却始终介怀着风伯钦对阿璃下蛊一事,所以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睡不安稳的?如今扶风侯已死,延均世子中了蒙卞的蛊毒,再也无人可以要挟你做什么了。”
“蒙卞还没有给世子解毒?”阿璃问道。
沃朗嘴角轻抿着, “蒙卞那家伙,平时古里古怪,关键时刻反倒十分精明。他说你身上的子母蛊非同寻常,母蛊在主人死后、会自动转移到和主人血缘最近的人身上,子子孙孙、万世不亡。风伯钦一死,这母蛊自然就到了风延均身上。蒙卞为风延均解了青冥蛊毒,却又同时给他下了另一种蛊,让他永远无法驱动蛊毒来要挟你。”
阿璃叹了口气,想笑又笑不出来,“蒙卞这家伙……”
恍然间又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受蛊毒控制,也就是说,永远自由了?原本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求,竟如此意外地就实现了,阿璃既有种不敢确信的惊喜,又有种难以言状的伤感。如果,自己没有刺杀慕容炎,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跟乌伦纵马驰骋四海、看遍大漠江南风光?
沃朗打量着阿璃的神情,试探着问道:“姐姐,现在你蛊毒算是解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要和我回暗夷,还是,”他回头瞄了眼床榻,眼角含笑地说:“留在延羲大哥身边?”
阿璃低头想了想,说:“我要去东越一趟。”仲奕那个傻子,明明看什么都很透彻,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认下雇凶杀人的罪名。
忽又想起什么,她抬头看着沃朗,“沃朗,我上次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可我还是,”迟疑了下,迅速地说:“还是不愿你做巫师。你想要联合暗夷,不一定要用巫师的身份。如今暗夷是延羲的封地,你和他一起谋事,肯定有其他的路子可以走。阿爸阿妈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见着你娶妻生子。”
沃朗笑道:“要说结婚生子,不是应该姐姐比我先一步吗?” 他瞅了眼阿璃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只好轻叹了口气,敛笑肃容道:“世上之事,皆是天意先定。我命中注定无子无后,就算不做巫师,这一辈子也不会娶妻生子。”
阿璃把水杯往案上一放,“什么天意先定?你是暗夷的巫师,又不是中原走江湖的算命先生!”
沃朗说:“人生于天地之间,与自然万物同气连枝,必然也受自然之力的左右。很多事,不管绕多少个弯,最终只会走到预先而定的终点。我小时候,原本是被选中作为贱奴进贡陈国,如果真的去了,肯定会被强迫净身、成为内侍。后来姐姐顶替我去了陈国,我却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巫师。巫师也好,内侍也好,身份虽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一辈子不会娶妻成家,无子无后。”
阿璃对命运之说并不太信,现在见沃朗说得似乎言之凿凿,反问道:“就算凡事皆由天定,可天命之事,你又怎么能知道?”
“姐姐难道忘了,我可是暗夷的大巫师!”沃朗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银针,“把你的手给我。”
阿璃半信半疑地将手递给了沃朗。
沃朗用针在阿璃的中指指腹上刺了下,挤出血来,滴了一滴在水杯里,用针头轻轻地将血滴和杯中的水搅溶。他闭上眼、双手拢住水杯,口中念念有声,似在诵着什么咒语。收声之即,他探指入杯,蘸了些杯里的血水,放入口中。
阿璃以前见过沃朗主持暗夷的祭祀仪式,却从未见过他以巫术探知运数,眼下看着他一派的煞有介事,只觉得既有趣又好笑,双手托腮地望着弟弟。以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可爱男孩,怎么就突然成了暗夷的大巫师了呢?
半晌,沃朗睁开了眼。阿璃唇角弯弯地问:“如何?姐姐将来会不会大富大贵?”
沃朗微皱着眉头,开口道:“你身上的那个蛊掩住了你血中原本的气息,我看不太清你的命运。”
阿璃本来就不报什么希望,又不好扫了弟弟的兴,“看不清也好,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意思了。”
沃朗却接着说:“但我能看见,你将来会有子嗣。”
阿璃闻言,握拳掩嘴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那我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也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