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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课 结课闭门(2 / 2)

正是过分的激烈,暴露了他们的虚假。

在生活中,一切真实的话语,都不必激烈。譬如,在座的王安安是吉林人,王牧笛是黑龙江人,如果有一个人把你们的籍贯说颠倒了,那么,另一个知道你们真实籍贯的人会激愤吗?你们自己会激愤吗?都不会。凡拥有真实,总是平静的。

只有一种人,硬要编排你们是从韩国偷渡过来的,是从日本偷渡过来的,才会为这种编排设计触目惊心的情节,伪造耸人听闻的原因。这还不算,他还会抨击你们“冒充中国人”而义愤填膺。他们知道,只有义愤填膺,才会解除社会的疑惑,才会堵塞你们的自辩。

很快,他们的义愤填膺已经变成了痛不欲生。

除了用激烈的方式为虚假掩饰、为虚假壮胆之外,刀笔的激烈还有其他原因,往往说不出口。

譬如很多年前,我还在担任“上海写作学会会长”,与几位年长的文科教授一起茶叙,说起当时有几个现代文学专业的青年教师不知怎么变得非常暴躁。他们发表文章批评几位作家的作品,用语之狠辣已与文学无关,似乎在呵斥惯偷和逃犯。这显然已经属于人身攻击,被攻击的作家本来可诉诸法律,但即使赢在法庭上也一定被加倍糟践,因此都忍气吞声。

几位年长的文科教授实在看不下去,觉得此风不可长,就要求写作学会做一些调解。我派了两位大学里的朋友去了解情况,结果,叫人既好气,又好笑。

原来,一个青年教师上课时看到学生没有专心听,在看别的书,就走到座位上察看,发现学生看的是某位作家的书。他立即觉得这位作家“抢了自己的戏码”,于是也就成了他激烈攻击的对象。

第二个青年教师比较简单,听到自己正在热恋的女友竟然充满热情地高度评价了某作家,尽管女友并不认识这位作家,但青年教师还是妒火中烧,卷袖拿笔。

第三位青年教师复杂一点儿。他正在计划购房,为了房价打折,去拜访了开发商。开发商的妻子正在学写小说,却把一位女作家当作了竞争高下的对手。那位妻子在闲谈时表述了种种意向,这位教师为了购房打折,就写起了以“灭杀”为目的的文章。

这些事情都很低俗,却共同证明了一点:凶狠的批评与被批评的作品和作家,基本无关。凶狠的原因,在作品之外。

我降低了自己的文化等级来讲述这些低俗的事,显然是一种“人格牺牲”。这么做的目的,是要你们永远也不要沾染刀笔之风。一旦沾染,我和其他在场的同学都会用同样等级的理由来猜度你。这是我预埋了一颗**。

现在我且把等级提高,恢复到我们应有的水准来说几句话。我与你们相处那么久,觉得你们都很善良、很理性。因此,如果伪装激愤地攻击一个人,是对你们本身的虚假,对不起你们自身高贵的人格。

据我长期观察,一个人只要有过一次这样的攻击,一辈子就蒙上了阴影,成了自己毕生的魔咒。人生什么地方都可能拐脚,却不可在人格建构中失足。人格有一种恐怖的贮存功能,一旦失足便铭刻久远。因此,千万不要走刀笔的路,哪怕是几步。

刀笔文化的第三项逻辑:因无险而勇敢。

刀笔文化最希望给别人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勇敢。其实,这种勇敢并不存在,因为这种行为没有风险。正因为没有风险,因此他们就极其放松地扮演勇敢,好像自己就是当年的史可法、文天祥。有一些幼稚的读者也相信了,以为他们是在“上刀山,下火海”。

对这种“勇敢”,我们可以代他们略加盘点。

首先,根据我国的国情和法制现状,那些刀笔一时还不太容易以诽谤、诬陷、侮辱的罪名进入刑案。如果受害方以“侵害名誉权”的理由做民事诉讼,则大多长年累月、烦不胜烦。而且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刀笔又会在报刊上借以造势扬名、嬉笑怒骂,而跟随的喽啰们必然成群结队。受害者大多是老实人,不可能在报刊上与他们反复厮磨,往往无奈地以撤诉和调解作为了结。因此,刀笔在法律上相当安全。

另一方面,民间舆论也会站在刀笔一边。民间不是没有正义,某些问题也能在民众的搜索中揭示真相。但是,刀笔所呈现的,并不是可以搜索的社会问题,而是一种莫名的仇恨,一腔无由的怒火,民众无从判别。刀笔们倾泻之初就把自己打扮成“弱势群体”,让多数民众把他们引为自己的同类,于是受伤者更是遭到了灭顶之灾,很难挣扎出来。万一挣扎出来,民众的关注点早已转到百里之外,不再有任何兴趣去回忆前几个月发生过的伤害事件。而刀笔们不知又在向第几个受害者动手了,他们一路过关斩将,毫发无损,因此越杀越勇,全无忌惮。

我再说一遍:没有风险的勇敢不是勇敢,只是残暴和无赖。

刀笔文化的第四项逻辑:因传媒而称霸。

我前面说过,刀笔从一开始就是借着旧上海的传媒来影响民众的,时至今日,人们在当代传媒的波涌浪叠中,越来越失去深入阅读的耐心,越来越容易接受剑起斧落、血光闪闪的刀笔文化。于是,刀笔和大批非理性的民众,建立了一个互惠、互通的紧密联盟。刀笔吸引这些民众,这些民众又指引刀笔。可以预见,这些民众原来身上的狭隘、实用、显摆、恐高、妒美、鄙雅的文化劣根性,从此会由刀笔文化进行暴力挟持,从而使高层文化逐渐萎缩。这种趋势,目前在传媒间已有明显端倪。

有一个惯常的误会,以为多数民众能够本能地接受和保护高层文化。其实,这个“本能”应该反过来。

在政治上,民主选举有可能选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人,但文化全然不同。一群街边大娘有资格选举一个乡长,却没有资格来褒贬这位乡长的诗文,如果这位乡长诗文够格。扩而大之,人数越多,在判断高层文化上越是为难。这不是贬低民众,而是因为高层文化本身就是一种罕见的精神超越。越超越,必然越孤独。民众中也可能有人能够领悟某些高层文化,但这些领悟也未必与作者的含意真正相通。而且,似乎领悟的人也未必有能力认识作品的整体地位并加以维护。因此,寂寞,必然属于一切伟大作品。后来,只是由于神秘的时间魔力,以及文化本身的自清自选功能,让某些作品留之于世,吸引文化精英和文化良知的生命归附。你们一定要明白,文化史和文学史的最精彩部位,历来都不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那是一些冷僻山崖和凄凉废墟的组合,只是因为曾经有一些特别的声音从里边飘出,才被人们守住。但喧哗一起,便全盘消遁。

大家一定记得,我曾试着与大家做过一个实验性的文化游戏:以我们在课程中讲到过的那些作家、作品为例,设想一下,如果让他们所处时代的民众来“海选”,来“群评”,来“投票”,结果将会如何?

结果非常肯定:没有一个作家、一部作品会选出来。

按照现代的“民主程序”,扩大投票者吧?结果一样。展开大规模研讨吧?结果大乱。请专家们出来说话吧?结果更坏。传媒能做的,就是这些事,也就是更乱、更坏的事。

历史上,我们只记得,谁也没有去追随孤苦的屈原,谁也没有去安慰悲痛的司马迁。李白受屈的时候,多少民众齐声要求杀了他。苏东坡、李清照、曹雪芹都曾长期流落在民间,有谁在照顾他们、帮助他们、保护他们?我们只能从他们留下的哀叹诗文中得知,民众始终没有站在他们一边。窥探他们的,反倒是一些刀笔,尽管那时还没有传媒,那些刀笔在民众中难于成势。

也许有人辩护说,当时的民众无法通过传媒了解真相。但是,如果我们设想把时间挪后,传媒真是公布了刀笔们对这些文化大师们的揭发、批判、曝光,刀笔们的言语又是那样通俗、入世、刁钻、麻辣、狠毒,而这些文化大师又都不善自辩……那么,请想想,一切将会如何?

不必怀疑,由传媒所鼓动的民众喧哗,由民众喧哗所拥戴的刀笔文化,是一切高层文化的死刑判官。

现在有些文化人出于好心,试图借助传媒,“雅俗共赏”地来讲述一点儿高层文化。有几位,在电视上已经讲了一二十年。但事实证明,这些讲述全被刀笔文化的势头压歪了。于是,讲述也只得渐渐偏向闲扯,偏向从众,偏向琐碎,观念多年重复,水准长久不变,又丝毫不敢对刀笔文化和其他嚣张的负面文化做任何抗争,那就只能拉着一批粉丝共赴无聊。传媒的天然霸主,只能是刀笔文化。

好,说了那么多,我可以略为归纳一下了。

刀笔,虽从古代传来,却是中国文化的现代灾难。在二十世纪前期,它们以所谓“战斗”剥夺了中国文化的“正脉血统”,在二十世纪后期,则成了一次次政治运动的血腥打手,尤其在“**”灾难中更是罪行累累。新时期开始以后,刀笔潜伏过一段时间,却在世纪之交沉渣泛起。现在海内外都公认中国经济发展令人瞩目而社会风气和文化建设却令人担忧,至少一大半,与刀笔相关。中国多数慵懒的官员对刀笔并不反感,因为它们打碎了文化伦理,让文化更容易被随意掌控。结果,刀笔处于一种上面有默许、四周有怂恿、后面有追随的明星状态,甚至经常被评为“言论领袖”、“城市良心”之类,实在是当前中国文化的一大祸害。

鉴于此,我不能不用长辈的身份劝一句:所谓文明,就是脱离丛林恶斗。我们能文,要倍加守护,时时提防兽性对人性的颠覆。

以上,就是我对刀笔文化的解析,也算是对一种负面文化的俘获性展示。同学们在今后遇到其他负面文化时,可以记起今天的这堂课,略做参考。

好,这下,我们的后门也可以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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