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惠特曼的诗很早,感应却很晚。我是个密封的人。一直到八三年的一个早上,痛苦的电流才熔化了那些铅皮,我才感到了那个更为巨大的本体——惠特曼。他的声音垂直从空中落下,敲击着我,敲击着我的每时每刻。一百年是不存在的,太平洋是不存在的,只有他——那个可望不可及的我,只有他——那个临近的清晰的永恒。我被震倒了,几乎想丢开自己,丢开那个在意象玻璃上磨花的工作。我被震动着,躺着,象琴箱上的木板。整整一天,我听着雨水滴落的声音。
那天我没有吃饭,我想:在诗的世界里,有许多不同的种族,许多伟大的行星和恒星,有不同的波,有不同的火焰。因为宿命,我们不能接近他们。我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困在时间中间。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日日、月月、年年,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烧灼着宇宙的暗夜。
《诗话录》
顾城两次发现惠特曼,明显地有着深浅之别,但即便是后面的一次,也是表现为整体直觉的形态的,他在被“震倒”、整天不吃饭的情况下作出的那些奇想,全是一种痴痴迷迷的直觉吐露,而不是什么清晰的知性分析。
浅层直觉凭借着感觉器官,而深层直觉则改造了感觉器官。深层直觉是心灵深处的本体精神的自然释放,这种释放改易了“相信习惯的眼睛”,结果便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感应别人感应不了的许多内容。也可以说,浅层直觉是在定势化了的感觉器官中产生的,而深层直觉则是激发出、并伴随着感觉器官功能的调整过程而产生的。
是的,不管哪种直觉,都是感官化了的。思想和情感,并不独立呈现,也无法独立呈现。它们都要借助于直觉悄悄迸发。最好的艺术,不呈思想之态,不作抒情之状,而把这一切都凝注于一个浓烈的外显。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这几句诗,很可借来说明艺术家与欣赏者之间的直觉联结。即使是有那么多的柔情,也不要滔滔诉说,给一个有聚集力的眼神吧,它尽管含糊得无法申诉,却能让人醒悟。这种直觉递接,既改造了递出者的“眼神”(它要聚集那么多的内容),又改造了接受者的“眼神”(它要敏捷而准确地唤起全身心的醒悟),使两方的感官撞击泳涵着更为丰富的思想情感内涵,又使两方的思想情感生命化、本能化、感官化。
思想情感的生命化、本能化、感官化,是思想情感的一种腾跃。思想情感的注入曾扬弃了浅薄的感官追求,现在感官又反过来提升思想情感了。最终在感官上留下烙印的思想情感才是最深挚、最无可动摇的思想情感。见一个人外貌漂亮而眼睛一亮,这是浅薄的感官直觉;后来慢慢知道了此人的阴险狠毒,见出她的伪善,这是思想情感的加入,至此,我们就会对她敬而远之,因受到理性控制而不为她的外貌所惑;最后,久而久之,她的劣迹聚积日多,让人闻其声而欲恶心呕秽,见其貌而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必再做任何思索,不必再在脑子中转几个弯子。这就把厌恶之情感官化、本能化了。爱也同样。光爱外形当然浮浅,但最深刻的爱情也不必再作任何联想、推导、回忆,一见即能本能地在感官上产生亲和反应。宗教思想的研究者和接受者不同于狂热的宗教徒,就在于宗教徒把宗教思想实践到了生命化、本能化、感官化的地步。
艺术的创造者和欣赏者在对待艺术的态度上,近乎宗教徒对待宗教。这里有视听上的本能的颤动,这里有浓郁的感官气氛,这里的生命都流泻为气貌,这里的气貌都包含着生命。我们曾经提到过的苏联当代诗人沃兹涅先斯基在咏芭蕾舞演员普利谢茨卡娅的那首诗中写道:
人的精神之路,是新的——再说一遍——
是奇迹的感觉器官的培养
和形成。这叫做艺术。
这几句诗,是极为深刻精辟的艺术见解。音乐的最终目的,不能仅止于听众的精神陶冶,而仍应归结于造就更为健全的听觉器官:它适宜于聆听包含着精神核能的感官音响。艺术对人的精神塑造,历来是、永远是与感官的塑造同步。一种喑哑于感官的精神,不是一种健全的精神,至少在艺术领域是这样。
因此,我们在第二章所论述的深刻意蕴,也应该是以生命化、本能化、感官化的方式呈现的。只有这样的呈现,才能引燃欣赏者的感官和本能,然后通达生命深处。这是直觉对直觉的同频呼号。
不言而喻,个人的直觉也常常显得偏窄、浮浅、甚至乖戾,无法深入地体察对象,也难于与旁人的直觉相呼应。但这也构不成鄙视直觉的理由。直觉,最完整、最经济地体现了一个人此时此刻的总体审美水平。一个人的直觉有较明显的弊病,是无法通过几次讨论、学习、争辩所能解决的。要改易小小的直觉,实际上就是要改易一个人的审美心理结构,“牵一发而动全身”,触动的甚至可能是一个完整的人生系统
。因此,这要靠平日长时间的自然陶冶。日积月累,瓜熟蒂落,终于会发生顿悟,在深层意义上震动心理结构和人生系统。时间未到,功夫未至,则只能依凭已有的直觉。依凭旧的艺术直觉,也比丢弃直觉好,因为前者至少具备着真诚
。在艺术天地里,最怕离开了真诚的直觉来发言行事。精巧的构思、滔滔的宏论,如果与自身艺术直觉无干,则不可能具有真正的生命。我的直觉只到这个水平,不要害羞,不要遮盖,因为这就是我
。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那只能通过整体熏染慢慢地来改变。临时听几个观点,看几条理论,匆促改变,结果只能顾此失彼:既不能从容地泳涵这些理论观点,又失去了自己的审美基地。
无数事实证明,我们在文艺领域种种令人厌烦的现象,有许多与人们离开了自身的真诚直觉有关。相反,不管哪种艺术流派,哪种艺术主张,只要本之于真诚的艺术直觉,则总比较可爱、可取,无可厚非。
因此,对艺术创造者来说,应该理直气壮地正视和尊重自己的艺术直觉,这实际上也是对欣赏者的艺术直觉的尊重。当更多的艺术家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艺术领域才会出现空前的真诚和空前的丰富,我们的艺术作品也将呈现出更加灿烂的色彩和音响,以刷新我们民族的视听。一切优秀的艺术和艺术家,都不应该矜持于直觉。即便表现沉静和冷寂,也要让人们在感官上感受到砭骨的凉雾和暗霜。让畏葸钝涩的艺术感知层刷上一层强烈和活跃的色彩,眩人眼目、摇人心旌。让艺术的感性魅力抖开一张巨大的斗篷,裹卷着欣赏者驰骋到丰美的天地中去。让我们的艺术脱去整齐划一而又黯淡生硬的灰色服装和蓝色服装,真正具备直觉意义和感性意义。内在的精神意蕴在焦灼、热切地呼唤着仪表,只有丰富多采而又具备足够表现力的仪表,才是精神意蕴的合适载体。
给我们的精神以仪表。
给我们的艺术以仪表。
我们喜欢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人人仪表堂堂,人人各具特色,因此人人都能直觉别人
、又被别人直觉
。
艺术世界本应该这样。
喜欢艺术创造工程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艺术创造工程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