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者表示不解。
李答:《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夫“有娠”乎?
又问:文宣王孔夫子何人也?
李答:妇人也。
问者曰:何以知之?
李答:《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也。”若非妇人,为何“待嫁”?
这段对话,显然并非正宗的参军戏。李可及虽有化装,但并未扮演一个角色,而是处于外在的评判立场;问答之间,也没有嘲弄者、被嘲弄者的区别,李可及所嘲弄的,是当时并不化身在场的三教。这种滑稽片断,就比较接近后代的相声了。这里可以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它的内容。
是的,李可及只是在人们的宗教观念上点了几下指头,没有开罪一个具体的官僚,但是,如果联系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来看,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整个唐代,儒教、道教、佛教都很盛行,虽然它们之间也常常展开论争,互相的地位高下也时有转移,但是要对它们全都予以嘲弄,还是需要有勇气、有见识的。李可及演《三教论衡》的五十年前,唐宪宗曾遣使迎凤翔法门寺佛指骨,一时间,朝野上下均为此事左右,崇佛气氛无以复加。大文学家韩愈身踞高位,上谏反对此事,几乎被处了死刑,后来被贬潮阳,投身远途。从这桩公案,到李可及演戏之时,佛教虽曾因唐武宗崇尚道教而一度衰落,但为时极短,很快又处于复兴状态。在李可及演《三教论衡》的前后,咸通十四年,唐懿宗竟又重开“迎佛骨”之举,理由是“属寇猖狂,王师未息,忧勤在位,爱育生灵”,不可不崇佛。总之,李可及与韩愈,都处于崇尚佛教的背景中,甚至都赶上了“迎佛骨”之举,而他们的态度又都是大不以为然的。但是,我们看到,类似的背景,类似的态度,韩愈留给历史的是悲剧美,而李可及留给历史的则是喜剧美。
韩愈的斗争所流泻出来的悲剧气氛,再清楚不过地表露在他自己写于贬途的这首著名诗作中: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明除弊政,
敢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一腔真情热血,换来雪途瘴江,实在是无以复加的悲剧。奇怪的是,同样的崇佛的皇帝,对于满腹经纶的韩愈是那样的苛严,对于地位低微的李可及却是那样的宽容。据高彦休《唐阙史》记载,唐懿宗观看李可及演的《三教论衡》时,一会儿“为之启齿”,一会儿“大悦”,一会儿“极欢”,不仅当场“宠赐甚厚”,而且第二天竟给李可及授了一个官职:“环卫之员外”。这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滑稽的,无论是演出内容还是演出效果。韩愈事件所焕发的悲剧美,已通过诗句传之千古,而李可及所创造的喜剧美,则还需我们细细品味。为了达到几乎同样的目的,韩愈在皇上的忿忿怒色中失败了,李可及则在皇上的眉开颜笑中取得了胜利。悲剧美的角色,总是以强硬的形式呈现自己的目的性,因此常常引起敌对者的加倍警惕和防范,结果只能得到悲惨的结局;喜剧美的角色则相反,总是以机巧诙谐的外相藏匿自己的目的性,因此常常使敌对者解除戒备,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滑稽的力量就在这里。丑角的力量也在这里。不难设想,《三教论衡》既然已受到皇上首肯,当然就会广为流播,那么,讽刺、嘲笑三教的思潮也就会被视为正当,这种功效,不是远胜于韩愈那篇反对“迎佛骨”的耿耿谏书吗?怎么能说它“不能托讽匡正”呢?韩愈所不满意的“迎佛骨”之举是一个带有一定偶然性的政治措施,而李可及对三教的轻慢态度
,则带有普遍的传染性。对政治措施的异议可以用政治方法追究,而在嬉笑中所隐隐流露的态度,就很难引起愚蠢的封建统治者的注意了。
于是,人们常常看到,可笑的衣衫,丑陋的面容,不经的言词,三下两下,竟然掮起了沉重的历史课题。
对于具体的贪官污吏,参军戏仍然不放弃讥刺,但是,由于艺人们在唐代已获取了较大的自由,他们的讥刺大多已不再秉承皇上的旨意。他们比以往更能体现民众之心,并力求使讥刺更带有艺术性和普遍性。五代时一个宣州贪官上京面见皇帝并相陪饮酒,在他们所看的节目演出中,竟有演员以参军戏的方式讥讽这个贪官是连乡间地皮都会挖掘的:
徐知训在宣州,聚敛苛暴,百姓苦之。入觐侍宴,伶人戏作绿衣大面若鬼神者。傍一人问:“谁?”对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觐,和地皮掘来,故得至此。”
这实在是够大胆、够深刻、够机智的了。皇帝正由被讽刺对象陪着喝酒,这个讽刺,当然是代表民间而不是代表皇帝的心意的。其力度,可说与耿介清官当朝斥奸相仿佛。但是,完成使命的不是海瑞、包公,而是芥微优伶;不是靠慷慨陈词、肝脑涂地、引棺上殿,而是靠诙谐,靠笑声。
参军戏的滑稽表演,竟能风靡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不能不说是中国人民的喜剧精神的一大显示。本书第一章第四节已经提及,儒家的礼乐观念,要求各种审美形态都以温柔、平适为主调,而与西方那种渲染分裂和冲突的悲剧美颇相牴牾。正是由于这种社会思想传统,在戏剧美总体地位不高的大前提下,喜剧美比悲剧美更容易被接纳。封建统治者要掌管这么样的庞然大国,需要用温和、中庸的精神来调节各种复杂关系,也要求人们“乐天知命”,而不要象希腊悲剧中的角色那样,对不可知的命运作出勇猛而壮烈的冲撞。对人民,特别是多数知识分子来说,面对老大帝国中无比烦复的矛盾,翻覆无常的人生波澜,也以“乐天知命”为座右铭。于是,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乐观主义、喜剧精神在民族审美心理结构中占据着比较突出的地位。即使是讥刺,也不失“乐”的外表;即使是抨击,也伴和着笑声。对广大艺人来说,喜剧美的运用,既是一种手段,也是一种目的;既属于方**的范畴,又与人生观相接通。
中国戏剧发展的河道,由于汇入了参军戏的水流,从此,再也不能全然涤除喜剧美的魂魄,甚至包括在正剧中、悲剧中。艺术领域中的其他审美形态,也随之受到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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