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伟大的民族经过千百年的社会实践和艺术实践,终于在十三世纪掌握了一种能够充分展现主客观关系的感性形式
,这就是元杂剧这个庞大的艺术系统之所以产生的美学根源。
十三世纪,中国封建社会已越过了它灿烂的高峰。宋代虽然把封建的思想文化推到了空前精细的地步,但国计民生的江河日下,也发展到完全无力对付金元侵略者南下的程度。二帝被俘,朝廷南渡,抗金失败,奸佞掌权,西湖歌舞,负帝蹈海……这些事,组合在一起,不能不给人们带来深深的失望和惆怅。至高至尊的封建朝廷和封建理念,被还处于奴隶制社会的游牧民族踏得支离破碎,整个民族产生了由汉代以来最深的郁闷。南北朝时代的纷乱,安史之乱以后的黯淡,都不能与之相比。
杜甫描写离乱的苍凉笔触,刘禹锡咏史的深切诗句,都已不能充分地排解十三世纪中华民族的心理郁闷。辛弃疾、陆游的慷慨言词尚在耳侧,然而,“沙场秋点兵”的,已是蒙古铁骑,“但悲不见九州同”,已成为一种长久而苦涩的叹息。而那位紧蹙愁眉的女诗人的精雅吟唱,则更是显得太微弱了。
总之,过于严峻的客观生活,不仅仅向少数先进的斗士,而是向整个中华民族提出了空前的挑战,向封建时代广大人士习惯了的理想、追求、观念、秩序提出了空前的挑战。换言之,十三世纪,在中国的大地上,出现了主观目的性与客观现实的普遍分裂。以往种种足以流行、传世的艺术形态,都是反映当时当地主客观关系的感性形式,此时此地显然都已不足为用。在审美意义上说,它们已不能充分地表达人们的情绪,已引不起时代性的共鸣。
就个人而论,可以用种种消极的方法来处理这种主、客观的矛盾。例如,有的知识分子决心不再为文,“断其右指,杂屠沽中”。但是,整个民族不会如此,整个敏感的知识阶层不会如此。他们总要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调整自己的主观目的性,使之足以与客观现实相抗衡。他们很快就发现,只有以更响亮的声讨,更完整的揭露,更深沉的讴歌,更直观的呈示,更系统的展现,才能与内心巨大的郁闷相应称,才能与外界浓重的黑暗相应称。这种新的平衡和协调,首先体现在审美关系上,所产生的感性形式就是元杂剧。
就这样,诗情勃郁的文人不再仅仅作个人情感的飘逸抒发,而是以自己艺术表现的才华点化出整块的生活实象,来大幅度地把握客观世界;舞台艺术也从根本上扭转了以嬉戏娱乐为主旨的倾向,以自己新的度量变成人们进行主客观较量的中介物。众多的艺术家,无数的观众,声息与共;一批批的剧团,一批批的新作,现于一时。这不正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力量在以美的方式集中喷涌吗?
整个元代杂剧,可分前后两个时期,十四世纪初年(更严格地说,元成宗大德十一年,一三〇七年)以后,为后期。我们所说的元杂剧的黄金时代,是指前期杂剧。统观这一时期的元杂剧,在精神上有两大主调:第一主调是倾吐整体性的郁闷和愤怒
,第二主调是讴歌非正统的美好追求
。
第一主调,着重于揭示使民族、人民和个人陷入困顿的客观现实;第二主调,着重于重新确认和加固新的精神力量。当然,怒目逼视客观世界的恶势力时免不了也要出现讴歌的对象,笑颜称颂正面的精神力量时又难免要树立对立面,两者交相融汇,不可分割;然而侧重还是明显的。第一主调大多表现恶势力对善的侵凌,以悲剧和正剧为多;第二主调大多表现善对于恶势力的战胜,以喜剧为多。至此,长久闪烁在以往戏剧雏形中的悲剧美和喜剧美,才构成完整而成熟的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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