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乙已经坐在主桌一边。他边上,坐着陈家卫的其他外客。
他对面,戚门壕的首席外客还没有入座,其他外客倒已经坐在长凳上了。他们看着首席的空位掩口而笑,好像有一个特别的事情就要发生。
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首席外客还没有出来。岑乙抬头望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总柜伯。这动作的意思很明白,连戚门壕的村民也感到抱歉了。
特别的事终于发生。旅馆的仆佣又拿上来两方凳子,放在首席外客的空位两边。这就是说,与岑乙直接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这让岑乙感到不悦。总柜伯也站起身来要交涉,但他又坐下了,因为不知道该和谁交涉。
就在这时,三个身穿海仓蓝花布的年轻女人出现在长廊上,朝主桌走来。
岑乙看到是三个女人,便慌忙地把目光移向早就坐在那里的几位外客,显然是在无声地询问怎么回事。外客中有一位站起来笑着说:“对不起,我们选的首席外客是女的。”
岑乙吃了一惊,便说:“女的就女的吧,那又怎么是三个?”
那位外客说:“首席还只是一个,但她怕羞,挤在三个人中间。那两个只是长得像,来陪伴的。”
三个年轻女人已经落座,大家一看,长得并不像,但由于衣着、年龄相仿,远远看去倒是差不多。
不知是哪个年轻女人开的头,朝着岑乙抬手说声“请吧”,其他两个女人也做出了同样的手势,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这实在有点好笑,但岑乙却不能再有微词。人家已经说了,首席外客仍然是一人,而不是三人。出三人,是性别上的羞怯,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岑乙点了一下头,又向边上几个外客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要正式发言了。
岑乙知道,自己今天是要对两个村的祖先发出异议,非同小可。因此,费尽心思找了一个小巧的入口。
他开始说了——
“乡亲们!我们外客,初来乍到,总会看看这里的石碑。石碑上刻了很多过去的伤心事。我想,一定还漏了更多的动心事,只是由于碑小,没刻上。这半个月,我们都在等船,没事干,就走访了陈家卫的各家各户,让他们回忆两村之间的动心事。这些动心事平日不说,藏在心底,那就更珍贵了。现在我这里有几张纸,记下了陈家卫村民所说的动心事,我读几条。
“先读远一点的。从陈家卫家藏的七本宗谱附记中查到,在明朝抗击倭寇和各种海盗的那些年,戚门壕和陈家卫两村并肩战斗、一起牺牲的同胞,有九十一人。戚门壕救得陈家卫的民众二十三人,陈家卫救得戚门壕的民众十九人。这些人的名字,七本宗谱中都有记载。
“再读近的。近二十年,陈家卫的村民设置的扎岸渔网,被水冲到西边后由戚门壕村民捡得送回原来堤岸的,有十七次。地点是小龙头、水壶口、野猫湾、大毛岗……
“近十年来,陈家卫的孩子在田埂上走路跌落水田,被戚门壕的好心人扶起送上大路的,有八次。那些孩子现在也都长大了,是陈有奇、陈小福、陈土根、陈阿二、陈启五……
“三年前,陈家卫的一位七旬老太太陈汪氏在庙河边中暑昏倒,那个背她到村口石凳上坐下,又让她喝水的好人是谁?到今天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戚门壕人。”
……
这样的材料,岑乙一条条读下去,全场安静。渐渐,安静又变成了肃静,回旋起一种能够让人抬头的气流。
这时,天色有点阴暗,风更大了。每个村民的头发都被吹拂起来,显得有点乱。他们也不伸手抚发,任风舞弄。好像他们熨帖多年的思绪也鼓动起来了,激烈翻腾。
在风中,岑乙又放重语调,缓缓地说:“我才来几天,为什么能说得出那么多好事?全是陈家卫村民一桩桩、一件件告诉我们外客的。可见,他们一直放在心底,没有忘记。”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这里的外客:有没有可能两村联合,再立几方石碑,把这些好事都刻上去?”
说到这里,岑乙看着对面的三位年轻女性,说:“请你们中的首席外客指教。”
全场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三位年轻女性身上,中间一位悄然站了起来。她说:“我就是首席外客,本来想混在两位姐妹中间看一会儿。但刚才这位先生,说得让我感动,我必须早一点站出来面对你。你公布的一些调查材料,看来平常,但在刀锋口上说出,化解了人心。我承诺,刻新碑的全部费用,由我一人支付。与此同时,我还有一个重要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