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历尽磨难走到了一起,为了追寻走到了一起,穿过山海走到了一起,走到了路的尽头,走到了一个小岛,走到了别无选择,走到了鼻尖快要碰到鼻尖,却猛然发现,彼此并不了解。
岑乙和小丝互相之间的约略了解,都是一些奇事。凡奇事,能让人惊叹和想象,却未必能长久相处。对于日常生活中的对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因此,鼻尖快要碰到鼻尖的那一刻,两个鼻尖之间的那一点最短的距离,突然变成了云雾飘渺的峡谷。
这峡谷,两人同时感受到了,因此,第二天没有相约出门。小丝只在窗外说一声:“有点累,今天想休息一下。”岑乙立即感应,说:“好”。
如果晚一步,应该是他到她窗外先说,她再说“好”。一样,都心照不宣。
两人各自在屋子里想,是啊,连家乡籍贯还没有问过呢,连父母兄弟的情况还没有问过呢,连为何至今孤身的原因还没有问过呢。果然,满眼云雾飘渺。
相比之下,小丝比岑乙更加神秘。
岑乙的经历,大致能在一个时辰内基本说清。本来受黑衣人何求指派进海叶阁那一段,有点浑浊,现在也能够说明白了。进海叶阁之后的事情,很多人都看到,并不复杂。
小丝就不一样了。且不说赵南的多重传奇都离不开她,只说她自己,又是从何而来?她是什么出身?怎么会如此精通变身、掩护、匿踪的技术?怎么会如此懂得商场运作、演剧业务和捐款事项?还有,她怎么会如此熟悉烹调门道,做得出香气扑鼻的葱油拌面?……
她的行程,也留下了很多疑问。以前的不说了,只问那次她急急赶到浏河口找赵南,发现了什么痕迹?又怎么不回一下扬州就直接来到了海边?她是怎么过来的?坐船到何处?步行到何处?那次她在竹桥下救岑乙,又是从哪里出发的?
……
想到这些,岑乙发呆了。一个由这么多问题堆积成的女人,自己还敢再走近一步吗?仅仅是问题,还不严重,严重的是问题的答案。不知哪一个问题的哪一个答案,一旦露头,也许就会石破天惊,让人瞠目结舌。
但是,岑乙毕竟是从海叶阁出来的,读过太多的书,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比问题简单,更知道很多问题并没有答案。这就像,你看到一幅精妙绝伦的刺绣作品,就会有千百个问题向绣娘提出,如何选线,如何配色,如何锁边,如何埋针,如何转角,如何用褶……绣娘羞涩一笑,只轻声说了三个字:“顺着来。”
小丝这个绣娘,或许同样没有那么多设计,也只是一路“顺着来”。
这么一想,岑乙心里又有点轻松。
小丝在屋里,倒是没有怎么想岑乙,而是一直回想着石洞口坡道上的葛麻服和草帽。
见过太多太多男人的眼睛。专注的,热辣的,疯魔的,探询的,颓腻的,大半对赵南,小半对自己。赵南的目光不会回应,只定格在或远或近没有对象的真空上,并不冷冽,却让人领略一种不屑一顾的高贵。因此,投给小丝的目光反而多了。
小丝也不会具体回应,但不能像赵南那样高贵,而必须以温和的平视扫描一周。就像浏览过一本本充满了热烈形容词的浅薄书籍,小丝对男人的目光已经读得太多。
正因为如此,她对那目光,那闪动在葛麻服上面、草帽下面的目光,十分惊讶。凭什么,它能让我霎时一震?小丝陷入了吃力的回忆。
应该没有见过,却似乎早就见过。
更惊讶的,不是那目光的过来,而是我把它兜住了,接下了。兜得很深,接得很实,尽管只是在顷刻之间。于是,小丝对自己产生了疑惑。我,怎么啦?
我对这个人,还不可能产生外形上的好感。葛麻服很粗陋,草草地套在身上,也不见腰身。头部,则被草帽遮了大半。我见到的,就是那目光,还有局部脸面上些许惆怅的表情。从脸面看,他已经上了年纪,因此不存在丝毫“一见钟情”的印痕。他,应该是长辈。
是我的长辈吗?父亲早在我出生后不久病故,那会是谁?叔叔?伯伯?舅舅?……
早就想脱口而出又不敢:他,会不会是失散多年、又苦苦寻找过的大哥?
说“大哥”,因为还有二哥。爸爸去世后,家里有母亲、两个哥哥和小丝四人。小丝三岁那年,有一批强人在半夜里入村杀人放火,又封住小丝家的门,扬言要一个不留。母亲牵着二哥躲进屋后河埠头的乌篷船,大哥抱着小丝从东墙的裂口躲进了玉米地,逃到了三里外的表外婆家。强人发现了东墙的裂口举着火把在后面追,大哥对表外婆说:“我家不知得罪了哪个仇家,追杀得那么紧。我还得逃,小妹暂放您这儿,但也要很快送到别的亲戚家,一家家轮转。”
大哥说完,自己就往后山逃走了。
几天后,表外婆把小丝送到了三十里地外的姨夫家。姨夫之后又递送了几家,最后,一位堂伯又把小丝送到苏州的远房婶婶家。
很快传来消息,那夜里妈妈和二哥在乌篷船上已经被害,仇家还在追寻“余下的孽种”。远房婶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聪明人,觉得让小女孩在亲戚间轮转,等于是留下了可追索的踪迹,不是办法。她以极隐蔽的方式收留小丝半年,无意中看到了苏州昆班所属幼童训练园招生的广告,就决定把小丝送去。小女孩到了那里,可以不留姓氏,取个艺名,就会很安全。另外,远房婶婶也是见小丝面容端正、聪明伶俐,正符合昆班招生的条件。
负责招生的昆班教习是一位有舞台经验的中年师傅,果然对小丝赞赏不已。他立即拿出笔来,要做录取登记。
“苏州人吧?”教习问。
远房婶婶一顿,轻轻说了声:“不是这个苏州。”
教习奇怪了:“不是这个苏州,难道还有别的苏州?”
远房婶婶把早就捏在手心的银元压在教习手里,附耳说:“家有不便,请勿细问。”
远房婶婶是一位典型的苏州美女,虽已四十开外,还白皙高挑,眉眼动人。教习哪里经得住她带着香气和热气的耳语,何况又有银元压到了手上,便立即点头,说:“不问籍贯了,艺名我们来起。能不能在登记册上记个姓?”
远房婶婶想,来这里还不是为了隐姓?就说了句:“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教习为女孩起的艺名就是小丝。但在登记册上的这一栏,却是空白。似乎总得留下一些文字,教习本想写一句自己的评语,又觉得那位美女婶婶的话很能唤起今后的记忆,便潦草地补记了两行小字:“不是这个苏州”;“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后来,小丝在训练园里一点点长大,教习一见就笑,经常会念叨起那个送她来的美女婶婶。有时还会学着这位女人的苏州腔,夸张地说起念白:“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远房婶婶有时还会到昆班训练园来看望小丝。小丝的同期学员们听到远房婶婶说话的腔调,果然很像教习模仿的念白,就会笑成一团。
等到小丝长到十二岁,开始懂事了,迫切要想追查造成惨烈家难的起因和元凶,也想知道大哥的下落。她从远房婶婶开始,一家家亲戚追上去,终于知道,那是一场“大乌龙”。
一位白发老人说:“好像是帮会里的内斗,认错了村,闯错了门。”后来,帮会老大还率徒众到早就沦为废墟的小丝家老宅,进香下跪。问是哪个帮会,老人一连说了四五个名号,都只是可能。而且,这四五个帮会,也都已断灭。至于大哥的行踪,小丝一直没有打听到。
这就是当时的中国。天下很多血泊冤案都找不到由头,而且快速被冲洗,被遗忘。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无数流浪者的脚印。
小丝,从幼年开始就流浪在远近亲属之间,直到这个训练园。无依无靠的苦命,使她在应世才干上远远超过同龄女孩,可谓万事不惧,万难不沮。直到十六岁那年,赵南悄悄地到训练园挑选可以同台演出的演员,发现了她。
赵南并不要她同台,而是让她打理一切,成为唯一而全能的助手。
小丝发现,赵南虽然才华惊人却也无依无靠。于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在一起,按照自己调皮而神奇的幻想,造就了一个个无边无沿的传说。
小丝非常迷恋这段时光,可惜一切都结束得太早。怎么,就在这个关口,竟然出现了疑似大哥的依稀目光?
如果真是大哥,那么,无论是他看小丝,还是小丝看他,那种霎时一震,并不是凭借彼此的记忆。分手时,小丝太小,记不住大哥的目光,而大哥也还不能从妹妹稚嫩的脸上想象今日。霎时一震,出自一种血缘本性,出自一种与父母相关的表情秘传。
我多么希望真是你,大哥,但你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又出现在这个海岛?
这是一个无法与别人讨论的话题。唯一有可能讨论的,是岑乙,但现在似乎还没到时候。而且,非常奇怪,那个人见到岑乙后为什么那么快速地用草帽遮脸,快得连岑乙都没有特别注意到他。是他误会了我与岑乙的关系,还是他本来就认识岑乙?
认识,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早晨,小丝在岑乙窗前说了一句:“我想一个人在岛上走走。”
岑乙开窗一看,小丝走得很爽利,没有回过头来再招呼一声的意思。
一个人在岛上走走?这听起来很正常,但岑乙又稍稍觉得有点惊讶。照理,就两个人,应该说一下理由。
中午,小丝没有回来。
下午,到黄昏,还是没有回来。
天差不多要黑了,岑乙有点担心,正要到路口看,却看到了她。她一见岑乙,有一种带有抱歉的轻松,问:“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岑乙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到哪里去玩了,那么久?”
小丝一笑,说:“到处走,最长的时间还是在石洞口那边。在山坡上坐着,非常舒心。”
岑乙又问:“要不要过来喝口茶?”
小丝说:“不了。在外面待久了,想早点休息。”
小丝进了自己屋子,轻轻地关上了门。
对小丝的独自外出,岑乙已琢磨了一整天。究竟去看什么,从上午看到下午?岑乙心里咕哝一声:“对这个人,确实还很不了解。”
这天夜里,起风了,还下起了雨。岛上的雨,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怖。
清晨,雨停了,鸟声很清脆。岑乙知道,今天不能出门,因为岛上的路大多是泥路,穿着木屐,湿滑难行。
但是,窗外的声音又传来了:“我还要出去走走。”
岑乙打开窗子说:“路不好走,小心。”
只能这么说。她不多讲一句,你也不宜多讲一句。
还是一样,直到天黑了才回来。
岑乙远远听到了木屐沾泥的声音,连忙开窗,看见她正从巨石侧面的树丛中过来。
穿着木屐,走得不快,款款地扭动着身子。这时西边的天光还有残留,清楚地勾出了她的身影。岑乙发现,她的体态实在是美。在脸部相貌上,她算不上顶级眉眼,但身材、体态肯定是一流品级。岑乙突然觉得有些脸红,正是这美丽的身体,在水里,救了我,抱了我。
小丝看到了站在窗口的岑乙,笑一下,站到窗前,解释似的说:“我这个人喜欢独身静坐,那石洞口,坐不厌,坐不腻。”
岑乙说:“你真是专注,坐定一个点,已经两天了。”
她一笑,点了一下头,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呢?”岑乙百思不得其解。难怪赵南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所有的行止都隐约迷离。
也许,小丝早已习惯让人“不解”。与她成家,确实麻烦。但是,岑乙虽然这么想,脑中还是挥不去刚才在窗口看到的那种身材和体态。
又听到雨声了。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大,淅淅沥沥地落在屋外宽大的树叶上。
其实,小丝一点儿也不想对岑乙玩“隐约迷离”。她只是想去解开自己的一个人生大谜。这个大谜现在还只是一缕虚幻,无法与岑乙讨论。
她是去寻找那道目光,那道在葛麻服上面、草帽下面一闪的目光。如果真是大哥,自己就成了一个有家世的人,那与岑乙面对,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已预感,岑乙应该是自己另一半。然而,自己的这一半要去面对,必须是真实的,完整的。原以为自己是够真实、够完整的了,但自从那目光一闪,就憬悟,自己还没有获得真实和完整。那又怎么能够,拿着不真实、不完整的自己去面对岑乙呢?
她想,我要明白自己是谁,再与他成家。
小丝很想摆脱模糊状态,再努力一把,去追寻那道目光,追寻如烟的大哥,追寻如魔的家史。但要快,我已经感觉到了每天看见岑乙时的不自然。这不自然,很难再延续。
小丝决定,再去三次,等三天,等那道葛麻服上面、草帽下面的目光。
这几天,她一直盯着那条石阶坡道。坡道下的小码头,有时停泊着两三只小舢舨,有时没有。她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时候又有一群穿葛麻服的男子乘船再来。理智告诉她,再来一群,也未必有那个人。如果是来游览的,那么,那个人来过一次也就不来了。但是,她有一种企盼,那群人可能不是来游览的。
那条石阶坡道,一直没有人。小码头的舢舨上,也没有人。这真合得上石洞所表述的那个“空”字。
对了,不是“五蕴皆空”吗?我干脆来五次,也就是五天。如果还是等不到,那真是“空”了。
到那时,再考虑怎么对岑乙说。
雨半夜就停了。这天早晨,刮起了很大的风。小丝隔窗一看,发现屋前右边一个木棚被吹塌了。这是“巨石商栈”的一个杂物仓库,商栈老板正指挥五六个工人在整修。这五六个工人大概是临时召来的,因为他们都穿着褐色衣褂,与商栈员工平日穿的衣服很不一样。
连木棚都吹塌了,路上肯定不好走,小丝决定今天不出门了。但转念一想,她又到窗口看那几个褐色衣褂的工人,总觉得他们与那天见到的葛麻服队伍有点相似。会不会都是从外岛到本岛来临时打工的?
前些天一直在猜那群人的身份,怎么也猜不着,现在至少出现了一种可能。这个岛算是开发了,邻近小岛上的人来打工非常正常,穿一色的服装,是便于雇主辨认和互相辨认。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今天的大风吹塌的木棚肯定不止眼前这一个,那队葛麻服上岛的机会就大了。
因此,我应该去等,哪怕有大风。为了大哥,不怕大风。
出门时又想,这真是去等大哥吗?我的大哥怎么会成为外岛上的一名临时工?这实在不可思议,但越是不可思议越有好奇。好奇,产生动力。
隔了一条露天走廊的岑乙原来也料想小丝今天可能不会出门了。不出门,会不会前来一叙?正这么想,却发现小丝还是出门了,只是包着一方头巾。头巾的两个角,在风中猛抖。
这一下岑乙真正不放心了。据他判断,石洞口的海风应该更大。他决定悄悄尾随,一是为了保护,怕她在大风中跌倒;二是为了探知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在大风中,小丝走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在不同的气候下走过很多路的人,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姐。
凡是不知道如何在风中走路的人,会把头低得很低,直冲着风走。这会让自己看不清前面的路,而且,风又会把口鼻堵住,造成呼吸困难。小丝则不是,她把右肩冲着风的正锋,侧身往前走。这样,头和腰身可以避风而自由偏动,呼吸完全不成问题。眼睛虽然眯缝着,却还能虚虚地看见四周的一切。
小丝就这样大步往前走着,与风厮磨着的身体,显得更加柔韧窈窕了。她在这种情况不可能回身张望,因此岑乙也不必刻意躲避她的目光,只是靠着路边的大石大树,跟着走。其实他没有小丝那么会走路,学着样子,也走得比较自如了。
终于到了石洞口。与岑乙预想的不同,这儿是一个湾口,海风倒是并不太大。小丝没有进石洞,而是快步走到石阶坡道前,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坡道。今天小码头里没有舢舨,小丝又顺着码头看前面的海。风那么大,当然没船。
岑乙立即明白了,小丝天天到这里来,并不是看风景,而是看那条坡道,那个码头。这下岑乙想起来了,那次在这里,岑乙从石洞出来,发现小丝正注视着一队穿葛麻服的男人出神,等他们上舢舨,还看了很久。
那就可以猜测,小丝天天上心的,是那队男人。严格说来,是那队男人中的一个。
但在岑乙模糊的记忆中,那队男人所穿的葛麻服很破旧,而他们的步态、神情也疲倦,完全不应该是小丝关注的对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风还是那么大,大海泛着白森森的颜色,好像完全没有动静,只是走到海滩边,看到狠狠拍击礁石的巨浪,才让人从视觉上看到了风的力量。这样的海面,是不可能有船的,再等多久也没有用。那风,并没有要休息一下的意思。
因此,小丝很快就往回走了,比前几天早得多。
岑乙在一方巨石阻挡的路口出现了,笑着对小丝说:“我怕你风中摔跤,不放心,来接一下。”
小丝又吃惊又感动,却又装得没事,笑着说:“你也想救我一下吧?行,这次我虽然没摔跤,但你有救的行动,扯平!”
在大风中,本来两人是有理由挽手前行的,只是这儿的路太窄,一路上又磕磕绊绊,挽不了手。
“巨石商栈”有一间简单的饭堂,就在厨师背后放了三张桌子。岑乙、小丝平日都在这里吃饭,今天回来后小丝让厨师多加了一个菜。
吃完饭,还是各自回房,没有说什么。
岑乙在入睡前决定,趁哪天天气好,一定要到石洞口那里找各种人打听:那队穿葛麻衣的人是什么人?住在哪个外岛上?
小丝则在入睡前决定,再也不到那里等了。天地有缘,如果真是大哥,已经安排得那么近了,一定还能见面。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岑乙没有告诉小丝,一个人去了石洞口。他发现,石阶坡道上的下端,那个小码头上,有一只舢舨。
再细看,舢舨上有一个老汉在打盹。
老汉身上套了半截短短的蓑衣。只是半截,而不是一件,岑乙知道,这是南方船工的寻常打扮。即便像今天,天气那么好,用不着蓑衣,也照样套着。这是表示一种职业,让人容易呼叫。
岑乙立即下坡,到了小码头的舢舨边。但是,蓑衣老汉没有醒来。他捡起脚下一块碎石丢向舢舨边的水面,想把蓑衣老汉惊醒。但那声音就像一条小鱼跳出水面一下,老汉连眼都没有睁,只是用手摸了一下溅到脸上的水滴。
岑乙咳嗽了一下,老汉便睁开了眼。
“雇船?到哪个岛?”老汉问。
岑乙递过去三枚铜质的“制钱”,说:“不雇船,只向大爷打听一点事。”
老汉说:“打听事?那用不着铜钱,开开口,不花力气。”
说着把铜钱放回岑乙手上,满脸是笑。老汉已感受到了尊重,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懂事。
岑乙问:“上次我看到有一队穿葛麻、戴草帽的人从这里坐船离开,那是什么人?”
老汉皱着眉头嘀咕着:“穿葛麻,戴草帽,一队人?”很快他就笑了,“哦,那是犯人!”
“犯人?”岑乙感到意外。
“是朝廷流放犯,罪不重,因此不刺脸,不上铐,不入监,只是限定在岛上过日子。他们来,是做点铺路、砌墙的小活儿,早来晚回。”老汉说。
“早来晚回?回到哪里?是什么岛?”岑乙问。
“附近三个小岛,冷獭岛、断勺岛、半井岛,都有。每个岛都有积雨池,不缺淡水,海产是现成的,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安逸。”蓑衣老汉说。
“旁人能到这几个岛上去玩吗?”岑乙问。
“能。”老汉说,“要不然我怎么在这里等客人呢!”
“犯人不入监,游人一上去,犯人会不会混在游人中间逃出来?”岑乙问。
蓑衣老汉一听就笑了:“不会。岛上有几个穿青衫的管带,看着他们。但管带看得很松,因为那些人都是小罪,一逃,反而变成了大事,不会那么傻。”
听蓑衣老汉一说,岑乙对那批穿葛麻服的流放犯产生了兴趣。他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知名文人都被贬谪、流放过。说不定,这些小岛上也有几个不错的人?这么一想,又有点靠近小丝寻找的等级了。
岑乙把三枚铜钱又放回到老汉手上,说:“大爷,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交个朋友。过几天我想雇你的船,到那三个岛去玩玩。”
蓑衣老汉说:“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你这钱,够去好几回了。”
岑乙告别蓑衣老汉后,顺着石阶坡道往上走,又回到了石洞口。他很高兴,心想这下我要与小丝好好做一番游戏了。她背着我一次次到这里来寻找什么,我可以背着她坐着老大爷的舢舨走到她前面去。那三个岛也许有她要寻找的人,我先到那里去一个个混熟了,然后再让她到我这里来搜索,或者求我陪着她搜索,这就太精彩了。
事情做起来有点复杂,而且完全没有把握。尤其是要到三个岛上与那些流放犯一个个混熟,又谈何容易。然而,这是刚刚投入恋爱却还没有得到对方回应的男人都会做的事,那就是,用奇特的方式深入对方最为难的结扣,提前几步解开。如能做到,终身大事已成大半;如不能做到,也能让对方为诚意而心动,把情感大幅度推进。
游戏开始,就要像游戏的模样。第二天一早,天气不错,岑乙到小丝窗前说了一句:“我想一个人在岛上走走。”
这是几天前小丝说的话,同样在窗前,而且一字不差,语气也一样。
他知道小丝会到窗口看,因此也像她那天一样,用一个爽利的姿态离开,没有回过头来再招呼一声的意思。
小丝看不见的是,他脸上,一直笑着。
到了石洞口那里,石阶坡道下面的小码头上,没有舢舨,也没有老汉。
他估计会回来,就进得石洞,东看西看。看一会儿便到石洞口看下面,还是没有舢舨,没有老汉。
上午这样,下午也是这样。直到傍晚,还是这样。
游戏的头,开得不顺利。晚上回到住处,他没怎么声张。小丝的房间窗口闪烁着烛光,在岑乙看来,那是眨着眼睛在调笑。
他没有打招呼,只是在进自己的房间时把门弄得比较响,说明自己回来了。进房后再从窗口看小丝的窗,烛光已经灭了。
原来,那烛光是关心,不是调笑。
次日早晨,岑乙仍然重复几天前的小丝,在她窗下说一声:“我还要出去走走。”
本来,那天自己的回答是“路不好走,小心”。但今天是大晴天,路很好走,小丝没有说话。
到了石洞口一看,岑乙笑了。舢舨在,老汉也在。
他快步走下了石阶坡道,蓑衣老汉一见就笑了,问:“到哪个岛去玩玩?”
“你定吧,大爷。我三个岛都想看看。”
蓑衣老汉说:“一天去不了三个岛。冷獭岛最大,也最远。獭,水獭的獭,怎么加了个冷字,真是怪名字。近一点的,是断勺岛和半井岛。勺子断了,井只有半个,倒是好记。或者今天先去两个小岛遛遛,以后再去冷獭岛?”
“好。”岑乙点头,随即上了舢舨。蓑衣老汉慢悠悠地划起了桨。
岑乙走过的路不少,但对海还是陌生的。不久前从戚门壕出发过来,乘一艘陈旧的尖底海沙船,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出海,今天是第二次。上次海沙船上有十几个客人,四个船夫,路也不长,没怎么在意。今天不同了,就一条小舢舨,船上只有蓑衣老汉和自己两人,感觉到一种恐慌。
自己和老汉都坐在舢舨的横条板上,大海高于两脚,就在手边,却又从手边延伸到天际,辽阔到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它即便无意中一抖,殒灭了无数生灵,也不会有丝毫感应。此刻,小舢舨薄薄的船底木板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一片木板,一个老汉,就是我今天的全部依靠了,生命实在是琐小到了不值一提。这才感知,陆地上的仇冤格斗、血火成败,全被平实的泥土宠坏了。一宠坏,也就失控了,耍泼了。如果多到大海上来坐坐小舢舨,或许会清醒一点。
岑乙看了一眼老汉,问:“平日上岛来看望流放犯的人多吗?”
蓑衣老汉回答说:“几乎没有。人一流放,老朋友都躲开了。”
岑乙说:“倒也不一定。落难的人更怕见朋友,这一点,他们的朋友都知道。中国的官员和文人,都怕丢脸。”
蓑衣老汉一笑:“其实一点也不丢脸,他们是在享福。”
“享福?”岑乙不解,“你是说流放犯?”
“是啊。吃、住、穿都不愁,全由朝廷管着。干那点小活,也只是个意思,比划比划就成了。这还不是享福?”蓑衣老汉说,“哪像我们船夫,一日停船,全家停食。”
岑乙一听笑了,说:“大爷,你说得很好,真该多劝劝他们。”
“遇到最伤心的,也会劝几句,但他们总是摇头,说我不懂。”蓑衣老汉边说边将下巴仰向前面,“这就是断勺岛,不大,住着一些年老罪轻的流放犯,管得最松。”
岑乙从舢舨上立起身来看断勺岛,确实很小,树丛中有几排陈旧的砖房。
蓑衣老汉问:“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岑乙说:“不要,你就在这里等我。”
岑乙上岛后,看到几个老人穿着葛麻服、戴着草帽在晾晒竹架小鱼网,又有几个老人在侍弄果树。他们见到岑乙,都含笑点头打招呼,随即又低头干活。岑乙一看便知,这就是早年教养。
没走几步,岑乙看到一长溜石灰墙。只是单立的墙,已经很老旧。石灰墙面泛成了灰黄,脚下又攀上来一些藤茎,有的藤茎已经枯萎,有的还挂着绿叶。
让岑乙停步细看的,是墙上密密层层写着的诗。墙那么长,看来是几代流放犯合编的诗卷。中间一段最旧,两头稍稍新一点,可能是不够写了,逐代加砌的。
细看那些诗,全是古诗。最多的是屈原、陶渊明、杜甫三人的,偶尔加几首陆游的。书写者都不署名,但字写得很好,好到让岑乙吃惊。这是因为,写上去就变成了一场跨代书法比赛,谁都认真了。
岑乙边看边想,中国文人心底都埋着一堆诗,只等无事可做了,一起冒出来,表明自己的文化身份。这儿是流放地,不方便书写自己的诗。写古诗也好,一写出,就坦示出了自己古老的归属。我犯了什么事?不重要;我是谁?这很重要,请看墙。
岑乙慢慢地看完了整堵诗墙,心想,是的,这就是中国文人。其实没有太多真正的个性。有,也归类了,而且归得那么优美,那么斯文。如果海叶阁的三位阁老来了这里,也会这样写古诗。如果自己最早在泰州的业师王举人来了这里,也一样。如果——岑乙有点不情愿地想下去,如果扬州辅仁书院的孙掌门和那批教师来了这里,估计也差不多吧?
在这堵诗墙前,岑乙实在忘记了时间。直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他才惊醒。
“怎么那么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蓑衣老汉。他等的时间,远远超过了预计,就上岸了。
“哦,我确实耽搁了。”岑乙抬头看了看太阳。
蓑衣老汉说:“已经中午了,如果赶到半井岛,还能吃一顿饭。那儿的伙夫王老头,我熟。”
“好啊,真有点饿了。”岑乙又上了舢舨。
蓑衣老汉边划船边说:“三个小岛,饭食算半井岛最好,还便宜。”
“能吃点什么?今天我请你。”岑乙说。
“最好的,是野菜饭团,加一碗炖杂鱼。”蓑衣老汉说。
“野菜饭团、炖杂鱼,一听就好。”岑乙说。
等他们到半井岛,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蓑衣老汉夸张地告诉王姓伙夫有贵客,王姓伙夫便重新生了一把火。果然吃得很好,岑乙在伙夫手上塞了两枚铜钱,王姓伙夫一看,连忙又用一块薄薄的炊布包了几个饭团给岑乙。岑乙推却了一下,又觉得这饭团很香,正好带给小丝当晚饭,也就捎上了。
半井岛没有诗墙,风景却比断勺岛好,流放犯的住房,也多一些。蓑衣老汉陪着岑乙走了一圈,岑乙笑着问:“你跟着我,是怕我再耽搁吧?”
蓑衣老汉说:“是。晚风一起,潮向一变,回去会累得多。”
岑乙在回程的舢舨上与老汉商量,能不能明天去冷獭岛。
蓑衣老汉说:“明、后两天都有风,舢舨不便。大后天是好天气,一早出发。”
两天后,岑乙如约起了个早,上舢舨。
离开住所时,他注意到,小丝在窗口看。小丝前天晚上吃了岑乙带来的饭团,也觉得香。她想想也对,岑乙老是神神秘秘地出走,是想多找一点本地的好饭食。要不然,在这里长住下来,吃不好,就不行。
她决定,等岑乙走远后,她今天还要到石洞口,等那队穿葛麻服的男人,等那个有一丝可能的大哥。
岑乙果然是走远了。
冷獭岛比前几天去的那两个小岛加起来还大,房子也多。放眼一看,一队队穿葛麻服、戴草帽的人在各处忙碌,似乎主要是中年人。
岑乙记得,在断勺岛,那些年老的流放犯也穿葛麻服,但很少戴草帽。戴了草帽的,也扣在后脑,让脑袋敞亮着。但在冷獭岛就不同了,所有的流放犯都戴着草帽,而且都戴得很低。岑乙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年龄所致。中年流放犯大多来了不久,还放不下脸,需要遮遮掩掩。只要再过几年,他们的草帽也会往后推,让皱纹越来越深的脸多见一些天日。
今天蓑衣老汉没跟上来,岑乙独个儿穿行在一队队低头忙碌的葛麻和草帽之间。似乎谁也没有看他,但他很快就觉察到,草帽边沿下都有一双快速躲闪的眼睛。这又与断勺岛不同了,那里的老人还会礼貌地打招呼。
岛的北头,有烟飘出,那里是一个砖窑,二十几个戴草帽的人在工作。一般的砖窑是用不着那么些人的,这里人多事少,超常集中。
忽然,岑乙听到窑壁外侧传来一个声音:“左膛再加一把柴!”
就在这时,窑壁外侧露出半个草帽,半张脸,仍然是那个声音:“再加一把柴,听见没有?”
岑乙霎时愣住了。那脸,那眼睛,那声音,都属于一个人,竟然是黑衣人何求!竟然是把扬州闹翻天的何求!
何求?岑乙简直无法相信,竟然是那个在自己的经历中至关重要的何求?
他到了这儿?
岑乙立即明白了,自己在扬州事件中连续几次写文书向朝廷告发何求,结果告中了,何求被押送回京。谁料到,他被问罪后,恰恰流放到这里!
何求还在喊呢:“听见没有,右膛再加——”但他没有喊完,因为他看到了岑乙的目光。
他立即把草帽拉下,闪到窑壁后面了。
岑乙还是站着,不知道该不该与他打个招呼。
绝不能打招呼,岑乙想。他应该知道,他因我入罪。因此,我是他的仇人。与他结仇,我至今毫不后悔,因为扬州的悲剧太严重了,赵南和她父亲赵弼臣的悲剧太严重了。我不能为了与一个熟人打招呼而挤出些许笑容,引起他误会,以为我对他的流放有点不安。不,对他,我没有任何不安。
因此,还是不打招呼。
岑乙没心思看冷獭岛了,跨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蓑衣老汉的舢舨上,只说了声“回去”。老汉一听声调,非常惊讶,看着岑乙的脸,很想知道他刚才遇到了什么,使他的声音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回程的舢舨上,岑乙都没说话。蓑衣老汉见他像泥塑木雕,也不问,只埋头划船。
泥塑木雕终于活了,因为远远看到石洞口站着小丝。
小丝不是等他。小丝根本不知道他出海,更不知道他会从这里回来。她在等着那一队葛麻、草帽人,今天没有等到,却没想到等来了岑乙。
10
“你一个人出海,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在回巨石商栈的路上,小丝终于开口问岑乙。
“你并不知道我出海,一个人在这里等什么?”岑乙回问。
两人都只问无回,默默地走着。脚步和气氛,都很凝重。
等到走回住所,各自要进门了,岑乙突然叫了声:“小丝!”
这声调,小丝第一次听到,那么正规,又那么诚恳。
小丝站住,转身,抬头,看着他,等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