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胡子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而且是“三代单传”,只能咬着牙齿去堵那个越来越大的无底洞,连桑园、蚕场、土地都一一变卖了,已经卖得神不守舍。直到最后,急火攻心,一命呜呼。所有的亲戚乡邻都确认他是被儿子“骗死”的,使得儿子在送葬之后再也不敢回乡。
但是,老信客终于在上海把事情弄清楚了,张胡子的儿子没有欺骗,说的全是真话,现在已成为上海的一个大企业家。
老信客告诉乡亲真相,乡亲都不相信。或者说,都不愿相信。那儿子为父亲选用了一种最讲究的汉白玉墓碑,乡亲们鄙夷地说,这墓碑就像他人,又冷,又滑,又不合群。
此刻老信客看着这方墓碑想,这显然是儿子写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内容深奥,无人能读。
虽然无人能读,老信客也要凭着自己的阅历,严厉地谴责那个儿子。生意之初,本钱窘缺,求诸父亲,无可厚非。但你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成功”?你父亲虽然有点钱,却只是乡间富人,完全不明白上海十里洋场的工商风浪,哪里受得住你毫无阻挡的一次次席卷?你希望以后加倍报答,但生亦有限,寿亦无待,你能报答的,只是一方墓碑。
讲究的汉白玉是表达一种愧疚吧?但让你更愧疚的是,由于墓碑过于惹眼,你父亲的墓,也成了盗墓者反复光顾的重点。
老信客用手抚了一下又冷又滑的墓碑,希望世人能领悟一点碑外之意。
离张胡子的汉白玉墓碑不远,是钱夫人的细纹麻石墓碑,雅致、低调,就像她的为人。
钱夫人住在二十里外的夏霜堰,是从宁波一个望族嫁过来的。从小家教很好,所以大家都用乡间不流行的“夫人”来称呼她。老信客见到时,她已经年逾花甲。
钱夫人早年丧夫,培养儿子在上海读书、求职,儿子也出落得一表人才。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居然与娱乐场中的一名舞女结婚了,钱夫人想尽各种方法阻止,都不起作用。这是老太太晚年最痛苦的煎熬,使她无颜出门,无语会亲。连儿子几度回家乡探望,她也坚决不见,只把自己紧锁在内房里不出来。她怕儿子身后,跟着那个“狐狸精”。在这么严峻的情况下,母子间如有什么大事,也只能靠老信客中转了。
钱夫人对老信客说得哽哽咽咽、气恨难平。“我听人说,那舞厅,都涂脂抹粉,当众搂抱,实在是辱没了钱家的门风!”她让那想象中的脂粉和搂抱,紧紧困住了几十年,怎么也摆脱不了。
但是,那个儿子还是要赡养母亲,老信客也少不了去登门拜访。几年下来,老信客发现钱夫人完全搞错了。她儿子在上海没有正当职业,长期沉身赌博。那个儿媳妇虽然在年轻时做过舞女,却是天下最贤惠的妻子。靠着自己辛勤地办幼儿园、开小餐厅,不仅还清了丈夫的赌债,而且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老信客见到的这位儿媳妇,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断地打听乡下那位把自己看作“狐狸精”的婆婆的起居饮食,巨细靡遗。最后,连这方细纹麻石墓碑,也是她亲自定料、设计的。
老信客看着墓碑轻轻摇头,心里叹一声:两位高雅女子,都在供奉着一位无聊男子,却一辈子未能见面。只留下这封石凿的密函,又显得那么矜持、犹疑。她们能够互读吗?不知道。
走过张胡子、钱夫人的坟墓后,是一些普通坟墓,因为那些家里无人外出,老信客也就不认得了。
有了,前面是黎家兄弟双墓。一度远近传闻,现在大家都不记得了。老信客如果今天不看到,也差点忘了。
河西黎家宅的这对兄弟,是双胞胎。长得非常相像,连父母也要细看才能辨别。小时候,常常因为弟弟犯事,父母错打了哥哥,或者反过来,弟弟代哥哥受过。长大后,哥哥到日本留学,弟弟在上海念书,相隔很远,就没有机会搞错了。
抗日战争爆发后,弟弟参加了一个“铁血锄奸团”,有一次蒙面射杀了一个黑帽低扣的汉奸,自己也当场被汉奸的护卫射死。待到验尸,发现两者居然一模一样,由于衣衫已经剥除,谁也分不清他们各自的身份。折腾好久才知,他们是双胞胎。由于两人已经难分彼此,不知如何安葬,最后由同乡会决定,一起葬回家乡。同乡会选定的护送者中,有老信客。
当时老信客想的是:汉奸也有家乡。一回家,更知道自己做错了。何况,与英雄的弟弟在一起。
现在老信客想的是:两个墓碑都太小、太寒碜了,而且也不知道墓碑上的名字与墓内的躯体是否同一。干脆把他们合成一墓,立成一方墓碑算了。
这就像,两封一起发出的信,不知怎么走了一个岔道,绕了一个大弯,又都寄回来了,那就不拆了,用一个大信封装在一起,藏下。
是的,墓地就是一个藏信的所在。藏下各种各样的信,藏下千奇百怪的信。别人读不懂,我老信客也读不懂,却又似乎有点懂。那么,我不来,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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