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之题(2 / 2)

正因为很多文化教育削减了人们的“赤子之心”,所以就需要有另外一种文化教育来抗衡,让人在更高意义上恢复本真。简单说来,有人在堆积障碍,有人在排除障碍。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前一种人比后一种人更风光、更得意、更受人追捧。

问:

这不是很悲哀吗?

答:

就像都市之夜,最风光、最得意的一定是经销商和消费者,而不是清道夫。经销和消费的时间一长,再好的东西也会变成城市垃圾和身体垃圾。我在十年前冒着生命危险考察世界各大古文明遗址,发觉文明历史越长的地方现在越坏,几乎成了一种“反比例定律”。我想,那是几千年来“经销商”和“消费者”太多了,而“清道夫”却已伤残凋零。最后,真正伤残凋零的是那些都市,那些地区,那些国家,那些文明。

问:

我听您多次说过,中华文明是各大古文明中唯一没有湮灭和中断的,难道它一直拥有足够的“清道夫”吗?

答:

中国第一个哲学家老子就是一位伟大的清道夫,他的文化遗嘱就是永远做减法,走向极简。由他领头,诸子百家中没有一家是复杂的。也有人想多说一点,但抬头一看这位最有辈分的老祖宗默然在上,也就不敢说了。这个起点,造成了中国文化早期的“轻装”状态。后来越来越臃肿,因此也越来越迟钝,再要找“清道夫”就很难了。幸好,中国文化的体量巨大,仅覆盖面积就是世界其他文明总和的十几倍,由此产生了一种自我荡涤作用。这就像大海,算起来每天有多少垃圾倾注在里边,却因为大,日夜翻卷、移动而自我净化,构成了一切小逻辑都解释不了的“体量逻辑”。

问:

您所说的“体量逻辑”很深刻。体量大,除了空间,还有人口,那也是一个“做减法”的大海。历来被写在文化史、思想史上的种种“大事”,绝大多数民众一无所知,因为文盲的比例十分惊人。这会使文化财富和文化垃圾一起走向低效。我们学校里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把这种现象看成是落后,他们都向往着西方那些沙龙、学派直接影响广大民众的情景。我猜想秋雨老师未必这么认为,您甚至会觉得,中国民众对学理的隔膜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是吗?

答:

你很棒。所谓“低效”,从另一方面看,也就是“低消耗”,近似于物理学上的“低熵”。从古到今,中国民众对于抽象学理缺少消费欲望。几千年来他们只记住不多的几句圣人教言,自在度日。背得多一点,是为科举。那些评古论道、咬文嚼字的人,不多,与千家炊烟、万家灯火关系不深。如果这些人成了气候,空论、激论、偏论泛滥,对谁也没有好处。

总之,根子上的农耕文明使中国民众很难信奉一切离开脚下大地太远、离开直觉经验太远的东西。躲避灌输,不喜喂食,有可能是生命的一种自救。天下长寿之人,大多简食薄饮。中华老矣,回首渺茫生平,得寿的原因之一,是不很喜欢精神文化上的浓脂厚味、巍楼巨厦。

问:

在我们刚才简短的请教中,秋雨老师随口道出的一系列重要观念,与目前文化领域的多数教授讲的都不一样。例如,您认为文化的最后成果不是文本形态,而是集体人格;您认为世间很多文化行为起到的是负面作用,真正的文化大道反倒与人心良知相关;您还认为中华文明因“低消耗”而长寿……这些观念我都是第一次听到,但是怪了,一听就接受,而且很兴奋。我通过看在场其他同学的眼神,知道他们与我有同感。顺着您的思维高度,我想问一个难题:既然中国文化对高深学理比较淡漠,它又通过什么方式把民众的直觉经验与大道人心、集体人格融合在一起?

答:

我的回答也许会让你们吃惊:艺术。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重心归向,有的归向于宗教,有的归向于征战,有的归向于科学,有的归向于政治,有的归向于自然,而中国文化,则归向于艺术。请你们注意孔子在《论语》中对于这个问题的两度概括。第一度概括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第二度概括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就是通过修身的方式获得人格享受。李泽厚先生把“游于艺”、“成于乐”说成是“人格的完成”,我很赞同。

问:

中国很多人都习惯性地把文化看成是政治的附庸,即使在讲述古代文化课程,说着说着又缠到政治上去了。讲古代文人的生平,也常常强调他们的仕途坎坷。因此,您说中国文化在本质上更偏向艺术,我听起来有点新奇。但是细想之下确实也有道理,中国的唐诗、宋词在社会上的普及程度,在其他国家很难想象。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一直是历代最流行的“公众人物”。连那个政治人物李煜,风传世间的也是他作为艺术家的一面。这一些,能不能成为您的观点的证据?

答:

可以,但事情比这些证据大得多。按照古代圣哲对于中国文化的设计,“礼乐”二字,是中国文化的主干传统。“乐”是艺术,这一点你们也明白;但我要告诉你们,连“礼”也是艺术化、表演化、程式化的行为方式。因此,所谓“礼乐传统”,也就是古代圣哲为中国社会构思的一种“美的宗教”。

“礼乐”是比较隆重的仪式,而在日常生态中,中国文人习惯用诗书琴画来“怡情养性”,也就是用艺术标准来塑造情感模式。因此在中国文化中,艺、诗、乐等等美学行为,成了情感的终点、人格的终点、社会的终点、精神的终点。

问:

您多次说过,我们目前在攻读的《中华文化史》课,必须改变这种历史误解。对此,我们作为学生,应该作哪些努力?

答:

我提四点要求,请你们参考——

第一,对中国文化的误解,从古代就开始了。因此,我们要摆脱历史性的心理暗示,让精神价值、集体人格、礼乐传统等等重要命题一一从附庸的地位解放出来,独立行走。

第二,抢救你们的感觉系统,警惕你们的思维习惯,拒绝课堂上常见的刻板、枯燥、人云亦云、咬文嚼字,激活你们的生命活力,创建一种活跃而睿智的教学气氛。

第三,每次开课前可以作一些简单的准备,减少进入新课的陌生感。但切忌准备过分,以免在课前形成固执的观念,而应该在课程中自由寻路,不断重塑自己。

第四,请密切配合我们的课程对于伪完整、伪均衡的彻底突破。在我看来,学术文化上的完整和均衡,大多是为了虚撑规模而削足就履的结果。我只愿选取一些关键门径进入,一旦获得了大感觉便戛然而止,不再滞留和厮磨。例如,我认为中华文化生命力的精彩勃发,从春秋战国到唐宋已大体完成,以后的成果只属于余绪的范畴了,因此我所投放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同。这就像对一座名山的鉴赏,只需细细品味几个最峭拔壮观的景点已经足够,而不必走遍山区每一个村寨、沟壑。如果走遍,反失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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