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情感告别仪式上,司马迁准确地为项羽选择了故乡的歌,选择了爱他的美人,选择了他自己的诗句,选择了鲜血,选择了自刎。这些审美部件集中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极为悲壮、凄美的经典场面。这个场面被整个中国历史所记忆,也提升了中国历史的高贵。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悲剧英雄享受过这么高贵的告别仪式吗?我一时想不起来。
萨琳娜:
刚才安安讲的是一个大悲剧,我来讲一个《滑稽列传》里的小喜剧吧。楚庄王喜欢一匹马,到了什么程度呢?给这匹马穿上华丽的衣服,住在华丽的房屋里,给它睡床,甚至还用蜜饯去喂它,搞得这匹马最后得了肥胖症死了。悲痛的楚庄王让大臣们都去哀悼它,还要用大夫的规格葬它,并且说,谁要是因为这事儿上谏,就杀头!这时候优孟出场了,他跑到宫廷里仰天大哭。楚庄王很奇怪,说:“你哭啥呢?”优孟说:“我们楚国,泱泱大国,国君这么爱的一匹马死了,怎么只用大夫的礼节下葬啊,这太薄了,对不起这匹马啊,应该用仁君的礼节下葬才是!”楚庄王终于恍然大悟:“噢,我竟然错到这种地步。”于是他收拾了残局,不让全国的人传扬。上千年过去,我们再复述这件事的时候,看到在一个暴政集权下,没有办法与上层沟通的社会中,优孟这个人,以自己的聪颖、智慧,以及正直,挽回了这件事。
余秋雨:
喜剧美,是一个大概念,其中有一项叫滑稽。滑稽的一大特点,就是用荒诞的方式让人跳出惯性,然后破除更大的荒诞。人是容易沉迷的,因此需要唤醒。沉迷得浅的,可用悲剧来刺激;沉迷得深的,可以用喜剧来阻断。因为悲剧用的是和沉迷者同一逻辑,而喜剧用的则是另类逻辑。
魏然:
《史记·赵世家》有“赵氏孤儿”的故事,核心情节叫“搜孤救孤”。说赵盾这家人触犯了赵王以及他的老对手屠岸贾,赵家就被杀掉了三百余口人,只留下一个孤儿。赵家的一个门客程婴,为保护这个孤儿,用自己亲生的孩子给调换了,还托付老朋友公孙杵臼去照顾这个孤儿。他们两人之间有个对话,是关于生与义孰轻孰重的选择。公孙杵臼选择了死,程婴忍辱负重,被全国视为出卖朋友的叛徒,然而保住了赵氏的血脉。这个故事让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共鸣,后来被伏尔泰发现,改编成一个欧洲的戏。这个故事有着强烈的震撼性,我认为所有说“中国没有悲剧”的人,都应该去看看这个故事。
余秋雨:
司马迁的笔写到这段故事,居然悲得那么豪迈而纯粹。作为史学家,他不得不写出一个个具体的人名和官职;而作为一个文学家,他关注的是一批生命前仆后继的力度和造型。这种力度和造型是超时空的,因此,我在法国看到罗丹雕塑的一批义士为救全城而慷慨赴死的群像,立即想到了《赵氏孤儿》。我所著的《中国戏剧史》在写到这一段时,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由此可知,司马迁的叙述魅力,一是来自于“以人为本”的写作路线,二是来自于对喜剧美和悲剧美的深度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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