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巴格达,
夜宿Rasheed旅馆
今天去巴比伦。
光这六个字,就有童话般的趾高气扬。
巴比伦在巴格达南方九十公里处,一路平直,草树茂盛,当民居渐渐退去,一层层铁丝网多了起来,它就到了。一个古迹由这么多铁丝网包围,让人有点纳闷,也许是为了严密保护遗产吧,但到古城门口一看,又没有卫兵,进出十分随便,这就更奇怪了。
古城门是一座蓝釉敷面、刻有很多动物图形的牌坊式建筑,我们以前在各种画册中早就见到过。这个城门叫伊什塔(Ishtar)女神门,原件整个儿收藏在德国贝加蒙博物馆,这是一个仿制品,但仿制得太新,又太粗糙。
进门有一个干净的小广场,墙上有一些现代的油彩画,画了巴比伦王国的几个历史场面,其中一幅是《汉谟拉比法典》顶部的浮雕,表现汉谟拉比正在接受正义之神的嘱托,成了人间的立法者。刻有这个浮雕的法典原件,也在外国。想想也真是不公,巴比伦王国的文物大家都争着抢,而在巴比伦的原地却所剩无几。
从小广场右拐即可看见一条道路,是巴比伦王国的仪仗大道。道路现在用铁栏围着,不能进入,可看见中间地面上有斑驳状的一片片黑块,这是当年的沥青路。浮在油海上的巴比伦古城一定会燃油取火,但居然已经用沥青铺路,则是没有想到的。据说这个路面后世曾有无数次的修补、增层,但是后加的一切均已朽腐,只有最早的沥青留存至今。这未免让我们又一次怀疑起人类在很多方面的进步程度。
巴比伦古城除了这段路面,再加上前面的一条刻有动物图像的通道,一座破损的雄狮雕塑以及几处屋基塔基,其他什么也没有了。亚述人占领时是放幼发拉底河的水把整个城市淹没的,以后一次次的战争都以对巴比伦的彻底破坏作为一个句号。结果,真正留下的只有一条路,搬不走、烧不毁、淹不倒,失败者由此逃奔,胜利者由此进入。这老年的沥青,巴比伦古城仪仗大道上的惟一存留,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几千年前从地底涌出?
现在,在这仪仗大道和其他遗迹四周,已经矗立起许多高墙和拱门,是根据考古学家们的猜测复原图建造的,新崭崭的十分整齐,但走近一看,也仅止于高墙和拱门,脚下仍是泥沙,头上没有屋顶,墙内空无一物,任凭荒草丛生。有标牌写着,这儿是北宫,那儿是南宫,转弯是夏宫,但从气味判断,这由一堵堵新墙围拦着的荒地,已成为游人们的临时厕所。陈鲁豫对着镜头介绍了一个巴比伦古城的历史,然后转身对我说,她最受不了这种新不新、旧不旧的所谓“古迹复原”。
她的感觉深合我意。记得很多年前听说北京圆明园要复原,急忙写了一篇文章论述废墟之美,该文后来还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但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听我的呼吁。我并不是反对一切古迹复原,譬如某些名人故居,以及名声很大而文物价值却不高的亭台楼阁,复原修建是可以的,而对那些打上了强烈的历史沧桑感的遗迹,万不可铲平了遗址重新建造,甚至连“整旧如新”也不可以。人们要叩拜的是历尽艰辛、满脸皱纹的老祖母,“整旧如新”等于为老祖母植皮化妆,而铲平了重建则等于找了个略似祖母年轻时代的农村女孩,当作老祖母在供奉。
但相比之下,圆明园毕竟只是年岁不大的一组建筑罢了,而将永久辉煌人类文明史的巴比伦古城如此“复原”,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鲁豫说,世界上凡是经济贫困、文化落后的地方,最容易用这种方法“复原”古迹。
回想我们一路过来,从希腊、埃及、以色列、约旦,一切古迹的所在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颓柱斜阳、古阶残刻,让人肃然起敬,从未遇到像巴比伦古城这样的修复方式,心中便略有舒慰。
忽然,我见到城墙砖上有些异样,似乎有一些“楔形文字”。“楔形文字”是五千多年前这里的古人用一种楔形的尖棒在泥板上刻写的字迹,是人类最早的文字之一,十九世纪中期被发现后几乎改变了历史学界对人类早期文明源流的认识。难道,“复原”当局把几块真正价值连城的古物镶嵌在城墙中?鲁豫连忙拉来一位先生动问,结果让人发呆。原来,这种用最原始的方式刻写的文字是阿拉伯文,文句为:“感谢伟大领袖萨达姆于一九八二年复原巴比伦古城。”一连写了很多遍。
紧靠着“复原”的城墙不远处有一个丘陵,丘陵顶部有一座城堡形的庞大现代建筑,俯瞰着整个巴比伦古城遗址。正想拍照,立即有人过来阻止,因为这是总统府。总统府我们这两天在巴格达城中已见过两处,其中一处光从围墙看就巨大无比,这是第三处。据有幸进去参观过的记者顾正龙先生告诉我,豪华不下于罗浮宫,只不过墙上挂的画没有什么艺术价值罢了。
由此我猛然醒悟,为什么巴比伦古城遗址前会有那么多铁丝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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