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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2 / 2)

伦勃朗画作《夜巡》。

只有一个挣脱的办法,当时亲戚朋友也给他提过,那就是重画一幅,完全按照世人标准,让这些保安射手们穿着鲜亮的服装齐齐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食物丰富。伦勃朗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那么,他就注定要面对无人买画的绝境。他还在画画,而且越画越好,却始终贫困。

直到他去世后的100年,阿姆斯特丹才惊奇地发现,英国、法国、德国、俄国和波兰的一些著名画家,自称接受了伦勃朗的艺术濡养。

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广场上,商人、农夫、缠着头巾的东方商客汇聚于此。这个时期的阿姆斯特丹正处于“黄金时代”。

伦勃朗?不就是那位被保安射手们怒骂、被全城耻笑、像乞丐般下葬的穷画家吗?100年过去,阿姆斯特丹的记忆模糊了。

那16名保安射手当然也都已去世。他们,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地走向了永垂不朽。

他的故居,这些年重新装修好了,看起来他晚年不太贫困。但我记得在一本传记中读到,这房子当年因伦勃朗无力还债,被公证处拍卖掉了,伦勃朗不得不搬到一处极其简陋的犹太人的房子里去居住。这一点,故居的解说词中没有说明。里边反复放映的一部影片,主要是介绍这些年修复故居的认真和艰难。

对此我有点不大高兴,便把导演刘璐拉过一边,告诉她,我以前读到过一本德国人写的伦勃朗传记,有一个情节一直无法释怀。

好像是在去世前一年吧,大师已经十分贫困,一天磨磨蹭蹭来到早年的一个学生家。学生正在画画,需要临时雇用一个形貌粗野的模特儿,装扮成刽子手的姿态。大师便说:“我试试吧!”随手脱掉上衣,露出了多毛的胸脯……

这个姿态他摆了很久,感觉不错。但谁料不小心一眼走神,看到了学生的画框。画框上,全部笔法都是在模仿早年的自己,有些笔法又模仿得不好。大师立即转过脸去,满眼黯然。他真后悔这一眼。

记得我当初读到这个情节时心头一震,泪如雨下。不为他的落魄,只为他的自我发现。

低劣的文化环境可以不断地糟践大师,使他忘记是谁,迷迷糊糊地沦落于闹市、求生于巷陌——这样的事情虽然悲苦却也不至于使我下泪,因为世间每时每地都有大量杰出人物因不知自己杰出、或因被别人判定为不杰出而消失于人海;不可忍受的是他居然在某个特定机遇中突然醒悟到了自己的真相,一时如噩梦初醒,天地倒转,惊恐万状。

挂满着荷兰传统样式木鞋的商店。荷兰日照期短,地势低洼,过去当地人下地干活时,穿杨木鞋便成了对付潮湿的地面的有效措施。

此刻的伦勃朗便是如此。他被学生的画笔猛然点醒,一醒却看见自己脱衣露胸像傻瓜一样站立着。更惊人的是,那个点醒自己的学生本人却没有醒,正在得意洋洋地远觑近瞄、涂色抹彩,全然忘了眼前的模特儿是谁。

作为学生,不理解老师是稀世天才尚可原谅,而忘记了自己与老师之间的基本关系却无法饶恕。从《夜巡》事件开始,那些无知者的诽谤攻击,那些评论家的落井下石,固然颠倒了历史,但连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也毫无恶意地漠然于老师之为老师了,这才让人泫然。学生画完了,照市场价格付给他报酬。他收下,步履蹒跚地回家。

花街。作为“花卉之国”的首都,阿姆斯特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花都”。

这个情节,今天稍稍复述还是心里难受,便转身离开刘璐,来到故居底层,买了一条印有大师签名的红领带,找一个无人的角落系上。

今天,他的名字用各种不同的字体装潢在大大小小的门面上,好像整个城市几百年来都为这个名字而存在,为这个名字在欢呼。但我只相信这个印在领带上的签名,那是大师用最轻微又最强韧的笔触在尘污中争辩:我是谁。

阿姆斯特丹郊区的金德代克风车群。建于18世纪40年代,共有风车19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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