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流浪就不能在老师的终点之后划一条直线,而必须投入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厮磨。我想高迪会满意学生们的这种选择,他最终希望继续的,不是教堂,而是流浪。
我到那个教堂的工程现场整整看了一天。可以想像,即使从飞机上看,这也是让人惊骇的图像。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整齐街道,到了这里突然散开,为它让路。高迪的杰作如灵峰,如怪树,如仙窟,累累叠叠、郁郁繁繁、淋淋漓漓地结体成**。后续工程至今密布着脚手架,延续着高迪饱满的创作醉态又背离了他,以挺展的线条、干净的变形构建成一种新的伟大,以反驳的方式完成了对高迪的供奉和守护,同时又裹卷着高迪走上了他们的流浪之路。
由此也深深地佩服巴塞罗那市民,他们竟然在一百四十几年之后才产生焦急,这是多大的宽容和耐心。今天的焦急不是抱怨高迪和他的学生,而是抱怨自己有限的生命,他们想让自己的有生之年承接百年流浪之果。市政当局答复二十年,也出于同样的心态。究竟会要多少年谁也说不准,这座城市既然已经容忍了一百多年,也早已习惯把等待当作享受。
就凭这个教堂,凭高迪及其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默契,把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的主题点化为流浪,更有了充足的证据和理由。
为什么市民们不按别的城市的荣誉概念,把巴塞罗那说成是“博览之城”、“奥运之城”,而偏偏自称是“高迪之城”?万国博览会和奥运会早已在全世界注目下胜利完成,而高迪却连一个教堂也没有做完,这样的命名看似荒唐,却没有异议,此间奥妙自可意会。
为了弥补以前对高迪的无知,我这次几乎追踪到了他在城里留下的每一个足迹。细细打听,步步追问,凡有所闻,立即赶去。终于,我对这个流浪者有了更深的贴近。
他终生未娶,即便年老,也把自己的居所打扮成童话世界。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面镜子,只要人手可以搓捏的,他都要搓捏一番,绝不放过。他最躲避的是常规化定型,因此每做一事都从常规出走,从定型逃离,连一椅一桌都进入了流浪。
他设计的建筑,极像一个个淌着蜂蜜的蜂巢,我想这时的他一定有一种蜜蜂的体认,随处留蜜又随处栖息,但一切都为了明日的飞翔。哥伦布在海中流浪,他在空中流浪。
高迪于一九三六年死于车祸,当时缺少图像传媒,路人不认识倒地的老人是谁,把他送到了医院,抢救无效又送到了停尸房,他的衣物间找不到任何有关他身份的记号。但是,几天之后,“高迪之城”终于发现找不到高迪了,才慌张起来,四处查访,最后,全城长叹一声,知道了真相。
人们来到他的故居,瞻仰这个他日常居息的“蜂巢”,才发现,他的床竟如此之小。
这时大家似乎最终醒悟,这个单身汉时时都要出发,只能睡一张行军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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