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清澈酒液,他抬眼瞧了瞧起来煽风点火的属下们,却总觉着似乎少了点什么。
但还没容得他细想,上头陆凤楼便又开了口。
“古来变法,都是上上下下,大动干戈。”
陆凤楼合上折子,“可是老师这些事,也不过是折腾了小半月,动了些小地方,哪里谈得上是变法?”
一大臣冷然道:“陛下,官制与盐铁制度俱改,明里暗里也不止这两样,如此岂能不是变法?最可笑的便是这变法全是一人之意,议事堂上下等到事出才知晓,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竟也不晓此事……”
这大臣话音一顿,从喉咙里挤出了后半句:“若说只手遮天……也莫过于此啊!”
最后几字说得诛心。
陆凤楼唇角的笑意慢慢敛了,盯了那大臣片刻,又看向身旁的楚云声。
楚云声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小皇帝夹的羊肉,等到肉吃完了,又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才看向底下又跪了半数的文武百官。
粗一眼看出跪着的官员的身份职务,又与他们背后的势力对了对号,楚云声便清楚地在他们身上理出了一条线来。
里头有文官,也有武将,有勋贵,也有寒门。世家和将门穿上了同一条裤子,想要先拿他祭刀。
不管今日陆凤楼出没出现在这除夕宴上,这局都设定了。区别只在于要不要做挟持帝王的这份文章,要不要将波澜撕到脸上。
楚云声掀袍站起身来,走下玉阶:“陛下好耐心,与他们说道这些。”
随着他的步伐,长年悬挂在他腰间的那柄奉天剑坠玉的剑穗也缓慢地晃了起来。他走到陆御史面前,剑柄几乎要戳在陆御史的额头上。
有大臣屏住了气息,更加小心地佝偻住了身子。
“先帝将这大晋与陛下交予本王照顾,十年来,本王称不上殚精竭虑,但说得上勉强尽心。”楚云声眼神沉冷,面容平静,半点不避讳口中有些大逆不道的狂言,“但归根结底,这大晋姓陆。不姓我楚云声的楚,也不姓诸位大人的赵钱孙李。”
赵家主捏着酒杯的手一顿,旁边矮胖的钱家主微眯的小眼睛裂开了道缝隙。
“所以,不管本王做什么,讨不讨得诸位喜欢,只要陛下没说一句不是,也就轮不上诸位来在这里威逼请命。”
楚云声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陆御史,冷声道:“看不惯,就上谏,谏不得,就撞柱,就离朝。早便流传这大晋上下是本王的一言堂,如今本王坐实了,诸位又该当如何?”
“那便真让陛下一道旨意……斩了本王?”
陆御史额上的冷汗倏地便布满了鬓角。
陆御史和楚云声对视着,忽然觉着世家的计划兴许已然出了偏差。
眼前这做派嚣张到堪称疯癫的摄政王,眼底却静得令人发慌。他口中说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逆不道,但眼里却没有权势的味道。
这大晋姓陆,但今次这除夕宴是姓赵钱孙李,还是姓楚,却好似不那么分明了。
陆御史有些惊骇又有些疑惑地看着楚云声微垂的手,无法判断那是否是一双执棋人的手,便只能喉头动了动,双唇哆嗦地挤出两字:“——逆、贼!”
正有凛风来,呼地一下撞开了不甚严实的太极殿偏窗。
突降的大雪冷酷地卷了进来,殿内烛火忽的惶惶然起来。
缭乱的光与影刮着楚云声冷然沉静的眉眼,使得他的神情充满了晦暗不明的错杂和诡谲。
他平静地看着陆御史,手指按在了剑柄上:“陆大人不是逆贼。但陆大人二十年前于穷乡僻壤杀妻害子,只为娶赵家旁支的六小姐为正妻,可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陆御史苍老黄浊的双眼蓦地睁大了些。
“这些年,你从御史台一步一步升上来,参过贪污的户部侍郎,却又比户部侍郎收的银子还要多。斗过地方残害同僚的知府,却又比知府还多背上几条人命。骂过强抢民女的贵戚,却又比贵戚玩弄女子还要残忍。”
楚云声的语速渐渐变快,一字一句越来越重,似铁锤一般,狠狠砸在太极殿的地板上。
陆御史挺直的脊背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他嗫嚅着嘴唇,想要打断分辩什么,但在楚云声沉凝冷淡的目光下,却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可以说这是没有证据的诬陷,但以堂堂摄政王的地位说了出来,又岂会是真的没有证据?埋藏了多少年的本以为再无人可知的腌臜被一件件掏出来,又岂是一句自辩可以摆脱的?
陆御史面如金纸。
到得最后,只听见了锵的一声清越的拔剑声。
渗着寒意的冰冷剑锋沉沉地压在了再难直起的脖颈上,陆御史胡须颤抖,猛地大喊道:“陛下——臣冤枉!”
“曹操喜好梦中杀人。本王醉酒,也爱舞剑。”
楚云声淡淡环视殿内一圈,收剑还鞘,走回阶上。
一泼滚烫的血正好溅在赵家主的桌上。
他的手朝后避了避,酒杯却来不及躲,被满上了一杯殷红的鲜血。
那只缩回去的手颤了颤,落在膝头,缓慢地敲击着。
等敲到第九下的时候,上头便突然传来了问德惊恐的叫声:“王爷!”
众大臣惊慌抬眼,便见刚刚踏上最高玉阶的摄政王突然以袖遮口,峻拔的身影摇摇欲坠。
周遭宫人忙去搀扶,宽大的袍袖扯开,却是大片咳出的黑色血水。位高权重的摄政王面色青白地闭紧了眼,一探鼻息,竟是微弱如风中残火。
大殿内顷刻乱了起来,惊慌声四起。
于这混乱中,赵家主站起身,淡淡道:“陛下,传太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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