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九天曾期盼了许久，真正到来的时候，却有些心情复杂。那样雍容华贵的衣服，时隔十四年再次穿在他的身上，遮起了一身累累伤痕，腰背挺直，风度翩翩。发髻高束，并未加冠，若不是婢女提醒，他倒是忘了，今日还差他一个加冠仪式。由凤主亲自为他加冠，这生辰该是永生难忘了吧。
九天嘴角挂着淡淡自嘲的笑，朝着宗室祠堂而去，身后的仆从婢女不像是随行的，倒像是怕他跑了一般，看着他一路戒备地进了祠堂。几个皇子的加冠仪式他虽未参加过，却听闻很是壮观，不至于百官参礼，但至少是在朝凤天正大光明举行，沐浴焚香、天坛祭祀一样不差，反观他这边，如果不是因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倒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或许，在鸾耀眼中，确实是见不得人的事儿……
九天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挑挑拣拣的资格，微微垂眸，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他在鸾耀面前跪过无数次，始终带着崇敬与卑微，这一次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大气从容，不卑不亢。
鸾耀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这样的九天他没见过，脑海中不自觉的将之与另一个相似的身影重合，眼神瞬间变得晦暗不明。不过眨眼的功夫，九天身上的那种不凡气度便消失不见，似乎仅仅是他的错觉。
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加冠的仪式再简单不过，鸾耀接过桌案上的冠束，算是亲手为九天戴上了。这一刻，九天平静的心还是荡起了一圈涟漪，他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但到底还是在乎的，只这一个动作，便抵了他刀山火海的委屈，值得他为此赴死了吧。
袖袍下的手狠狠攒紧，九天用了全身力气阻止自己抬眸对视的冲动，只在心里默默想着，问着。这一趟艰难险阻，怕是凶多吉少，那样骄傲自负的父亲，怎会允许魔界这样威胁侮辱？又怎么会甘愿让那些人抓着把柄？九天清楚得很，即便魔界的人不动手杀他，父亲也绝不会让他活太久。
如果注定有去无回，父亲，您可会想念天儿？
这样的问题终究是想问却问不出口的，不是怕得到答案，只是想自欺欺人，让自己忍痛的时候容易些，也走得轻松些。
“你曾犯下大错，原本永除凤籍，如今形势所迫，允你重入宗籍，你当知感恩，对得起凤凰的姓氏和你身上的血脉！”鸾耀的声音不疾不徐，字字在理，句句珠玑。
九天不笨，很快便明白了鸾耀的意思，父亲这是以当年之事提醒他，要他摆正自己的位置，做好一个牺牲品该做的事情。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戳他的心，戳得他都有些麻木了，但他会照做，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是吗。
“回主子，下奴知道。”
“既然冠也加了，族也入了，就跟修儿他们一般称呼吧，休要在魔界人面前露了怯。”
九天略略顿了下，很快回过神，伏了个歉礼，十分自然的将双膝跪地转为单膝，“天儿明白，谢……父皇教训。”
明白归明白，真正说出口来到底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他应该多叫几声，多看两眼的，因为这恐怕是他最后，也是唯一正大光明的机会了，时隔十四，哦不，现在应该是第十五年了，再未曾宣之于口的称呼。可事实上，直到鸾耀离开，他都恪守着礼仪，视线微垂，未曾多说一句。
鸾耀允许他在魔界上门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虽会有人跟着，却不会有人阻拦，短短几个时辰，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
九天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竟没什么值得收拾，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短暂的茫然过后，他还是想到了一些想做要做的事儿，时间不多，他转身便去了第一个目的地。
外面无论如何变天，除非天塌下来，天卫营的训练都照常进行。九天对这里熟悉的恐怕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操场上正练得火热，传来呼和呐喊的声音，九天的脚步微顿，听着那些入耳的嘈杂，不由想到他在那里留下的比任何人都多的血泪汗水。闭着眼睛静静听着，这里是他挣扎过，活过的证明，片刻后睁眼，他却刻意避开了训练场，向着营房的方向而去。
训练场上认识他的人太多，虽然鸾耀说了任他行事，但他不会真的“不懂事”到肆意妄为。既然叫人跟着，便不是所谓的“自由”，更何况，连加冠和入宗仪式都如此避人简陋，又怎么会愿意他的身份被更多人知道？索性这一点九天与鸾耀达成了一致，既然无法重逢，又何须好好道别，那些曾关心照顾过他的人，是他最不该，也不会去见的。三木是个例外。
墨韵阁外，九天留下了跟着他的两个人，墨弋的地方，别说九天不让他们跟着，就是让，他们也得掂量掂量。
天卫营的晨训墨弋已经鲜少跟着，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墨韵阁里理事或是惩戒犯错的弟子。九天进到屋子里的惩戒室内，便掀起衣袍跪在地上。他第一次进这里的时候墨弋便说过，无论他是何身份，进到这屋子里，就只有跪着的份儿。九天后知后觉的想到，或许师傅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甚至那些残酷严苛的训练，都掺杂着父亲的纵容或授意。
墨弋放下书卷，看着跪在地上的九天，满意地挑了挑眉，说出来的话却有些讽刺，“怎么，九皇子这是来示威还是报复？以你现在的身份，说出来的话墨弋可不敢不从。”
无比了解自己师傅脾性的九天好笑的摇摇头，他现在的身份？他什么时候有过身份这种奢侈的东西了？除了鸾耀，他这个师傅又对哪个皇子另眼相看过？话里看似惶恐后怕，语气却更像是在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