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去了府牢,刚一进去,便一股森寒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不知这牢里究竟死过多少人。汤尘却是习惯了,由看守引路,轻车熟路,两人带着傅少阁走到最里间的审讯室,审讯室门上挂着两把锁,看守数出腰间第十二把大钥匙,开了一把锁,汤尘拿出腰间的钥匙,打开另一把锁。
里头拷着一个人,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鲜血淋漓,形状凄惨,只剩下一口气在。
傅少阁远远站在门口,汤尘走上前,取下油亮的鞭子一条,抽了一下,声如爆竹,啪啪作响。
地上瘫着的人被惊醒,微微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真的是少芳。
傅少阁一颗心沉了沉,退出审讯室,不声不响地出了地牢。
他出了地牢,来到顺天府署内,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许多人他都认识,是以也没什么人拦他。路上见到一顺天府孔目,叫蔡思,两人说了几句话,傅少阁自称是跟汤尘进来,地牢里气味不适,他来透透气。
蔡孔目引他到办公处,为他端了茶水,傅少阁四处看看,见到一面墙柜,上着锁,多看了两眼。蔡孔目解释道:“这是放卷宗的所在,府署内的案子,审完归档,都需得放在此处。”
既然是审完的案子,那么少芳的卷宗想必就不在这里了。傅少阁四处走走,不经意间,看见一书案上摊着的卷宗:
“方从鉴,湖广襄阳府人士,化名少芳,正合三年来到北直隶,宿在鹫峰寺街北面惜薪司西厂后头,猫耳朵胡同内,以小唱身份为遮掩,行刺探机密之事……”
蔡孔目见他在看这卷宗,走过来笑道:“这案犯就是今日上午拿的,说来好笑,揭发他的,乃是一个乞丐,叛军围城那日,这乞丐晕厥,被他救了,带回家中暂且安置。这乞丐瞧见他偷偷放一鸽子传递讯息,再加上这小唱曾对乞丐说:‘就算城破,咱们也不会有事。’,言之凿凿,想必是知道些什么,乞丐觉得奇怪,便偷偷溜走,来府衙揭发了他。”
傅少阁眸光微微闪动。
蔡孔目见他感兴趣,继续说道:“府尹大人便差人前去拿解,又传召附近一带的邻里,据一个叫桃英哥的倌儿说,这人去岁来京,一直独来独往,今天早晨,却见到他与两名生员打扮的男子一同离开,虽是生员打扮,行为举止却压根不似生员,委实可疑,府尹已差人前去拿这两人。”
京中的这些小唱小倌们,一般都由人蓄养着招待客人,混出了头的菜能自立门户,是以方从鉴独来独往,惹桃英哥猜疑。傅少阁回忆他遇到少芳那次,欲去少芳家里,他死活不答应,最后只得到傅少阁的住处一番云雨。傅少阁清醒过来时,不免后悔自己被欲念冲昏了头,竟把这人带到了家里。
傅少阁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只说了他姓名家乡,又说他来京乃是来找他弟弟方从思的,其他一概不说,恁地嘴硬。”
傅少阁扫了一眼卷宗,一目十行,的确未曾看到少芳曾吐露过有关他的事情。他一时间稍微宽心,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辞别蔡孔目,回到地牢内。
牢内又来了一名刑吏,与汤尘已经上了一轮粗活,此时正收鞭喘气。傅少阁在门边看着,恍惚间,少芳似乎连胸口起伏都瞧不见了。那酷吏端起一盆水,兜头泼下,少芳这才抖着身子,又醒转过来。
汤尘问道:“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只要你全交代了,助府尹大人抓住反贼余孽,咱便即把你放出去,给你延请大夫医治,给你美酒饭食,你何必这般固执呢?”
少芳抬起头,气若游丝,轻声问:“那你们能帮我找到从思吗?”
汤尘哪知道从思是谁,只满口答应:“只要你招供,别说葱丝,就是蒜丝、姜丝、豆腐丝儿,咱府尹大人也保管给你找到!”
少芳苦笑一声:“可惜……从思已经死了……”
傅少阁微微一震,站定没动。方从鉴声音虽小,傅少阁却从那微弱的声音中听出了格外的沉重与悲痛。
酷吏不耐烦,呵斥道:“休要戏弄我等,你到底招不招?你在城中有无同党,何人接应?”
傅少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少芳与他认识,又不仅止于认识,若是少芳受不住酷刑攀咬了他,他必定遭殃。
傅少阁明知该回避,双腿却死死地钉在地上。感觉到方从鉴眼神扫来,他一颗心一瞬间扑通直跳,这般刺激感,许久不曾有过了。
方从鉴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闭口不答。汤尘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又取下鞭子,狠狠一抽。
方从鉴痛得闷哼,单薄的身体微微一颤。
傅少阁开始纳闷,开始好奇。
为什么,他不呼痛,不求饶,不痛哭流涕?
这不符合傅少阁对受虐方的固有印象。
太奇怪了啊。
这个弱者。
汤尘不经意间转头,就看见傅少阁双眼放光,眼神近乎病态的明亮,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盯着牢犯。
汤尘霍了一声,说:“傅寺丞?”
傅少阁看向汤尘身旁的酷吏,拱拱手:“不知这位贤兄如何称呼?”
那酷吏道:“愚兄名讳上赵下定锋。”
傅少阁笑道:“二位贤兄劳累了许久,一道出去歇歇如何?”
汤尘有些犹豫。
傅少阁走到少芳面前:“瞧瞧这可怜虫,都快叫贤兄们弄死了。若是他死了,这叛军的线索断了,康府尹那里可不好交代。还是叫他喘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