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半夜里, 就刮起大风来,扑得窗棂子上直响,到了天明,天上就阴阴的, 有些要下雪的样子。
贾理坐在厅上吃饭, 叫预备雪褂子, 宝玉来访晴雯, 先过来打躬问好。
“前儿为着我, 劳累了晴雯姐姐,我心里实在不安,得了空来瞧瞧她, 不知可方便。”宝玉并不坐, 只站在那里陪笑道。
贾理抬起眼打量他一番, 搁下筷子, 要手巾擦嘴,笑道:“我倒不知你们两个这样好了,既然你们这样好,等她病好了,我叫她到你房里服侍去,如何?”
宝玉忙道:“不敢,不敢。”躬身请罪不迭。
贾理见他不敢应承,顿觉没意思, 挥手道:“你要去就去罢, 我也要出去了。”
红玉忙捧来公服替他穿上,小丫头捧来靴子放在地上, 伸手去拉他的裤腿, 红玉呵斥道:“笨手笨脚的东西, 还不下去!”
小丫头嘟着嘴,低着头,站起来下去。
宝玉拉住她问道:“晴雯住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
这小丫头也不吭声,将宝玉带出厅去,指了指东厢,道:“就是那里了。”说完摔手就走。
宝玉走到毡帘前,恰遇上小海棠儿端着茶盘出来,悄声道:“才吃了粥,煎了药,这会子睡下了,二爷别进去了。”
“我就看一眼。”宝玉说着,轻轻揭起毡帘进去,见晴雯裹在绣被里,一头青丝拖在枕畔,便上去以手贴她的额头,摸到不甚发热,这才安下心来。
晴雯才闭上眼睛,察觉有人试她的额头,星眸微张,竟是宝玉,才要说话,先咳了两声,道:“你怎么来了,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宝玉答道:“卯时末刻了。”替晴雯掖了掖被角,“要不要再睡会儿,我这就出去。”
晴雯抱怨道:“整日除了睡觉还是睡觉,睡得我头都发沉了,你陪我说说话罢,只怕还精神些。”说着便要起来。
宝玉忙取了椅子上的一件红袄给她披在身上,抱过引枕来垫在身后,晴雯抽出枕下的帕子裹头,倚着迎枕和宝玉说话。
“这会子好些了,就是头疼。”晴雯蹙着眉道。
宝玉道:“凤姐姐那里有贴头疼的膏子药,去要一点子来贴上,兴许舒坦些。”便吩咐跟随来的小丫头,“去和二奶奶说,不知那贴头疼的‘依弗哪’还有没有了,有的话,给一点子,(注1)再取些鼻烟来。”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盒鼻烟和一节子洋药,先将那药铰了烤和,摊在缎子角上,给晴雯贴在两边太阳上,又打开鼻烟盒,请晴雯嗅。
这盒子是个金星玻璃双扣盒子,极是精致华丽,晴雯挑了些鼻烟嗅入,顿时一股辛辣冲入脑门,激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丫头捧过细纸来,晴雯拿了两张来擤鼻涕,推宝玉道:“怪腌臜的,快出去罢。”
宝玉笑道:“这怕什么!三爷还说叫我讨你呢!”
晴雯变了脸色,啐道:“快别胡说,等你认真讨了不迟,那时候才见分教!”
宝玉正要说什么,麝月打发人来说:“冯大爷请酒,给秦相公接风,二爷该动身了,免得耽搁时辰。”
“我知道了,这就去。”宝玉这才想起秦钟自应天举试回来,大家早就说定今日给他接风,忙要出门的衣裳穿。
晴雯道:“快离了我这里,别逼我赶你!”
宝玉回头笑道:“等我回来了,再过来瞧你。”换了衣裳,自掀帘去了。
到了说定的地方,就见已经有四五个素日相知的在那里,见宝玉来了,都起身问长问短,大家寒暄几句,坐下吃茶,冯紫英挽着秦钟的手,说笑着进来了。
“鲸卿许久不见,已经是举人老爷了,也不知还看不看得上我们这些人。”一个青年公子笑道。
秦钟满面春风,进门先作了一个团揖,笑道:“世兄着实取笑,不过是小小举人,实在不足挂齿。”
众人相顾大笑,都道:“不愧是中了举的,说话都有那个酸味儿了。”
冯紫英见秦钟面上有些羞恼,忙为之转圜道:“休要取笑,且安排酒饭来。”便请众人点菜。
伙计捧了单子出来,众人随意点了,冯紫英又安排些燕窝,参翅,鸡鸭,火腿等充数,问他的小厮,“锦香院的人怎么还没来,难道倒叫爷儿们等她们?”
一个头带恩荫巾的便道:“忒轻狂了,下回不点她们。”
小厮忙道:“早就来了,因是新来的,院里怕她们不知轻重,冲撞了公子们,只叫下头候着,一叫就上来。”
冯紫英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去叫她们上来罢。”
这里伙计快手快脚上了几壶暖酒,秦钟捧着酒敬众人,帘子一掀,进来两个抱三弦琵琶的姐儿,上来盈盈下拜,娇声问好,冯紫英便命她们斟酒。
一时摆了果菜上来,众人吃喝说笑,因问起秦钟科场的事,秦钟高兴起来,拿出槟榔来嚼着,姐儿又倒一杯酒喂他,秦钟便笑道:“你们没见,贡院里放炮,好大阵势!这里头有讲究,先放三个炮,开栅栏,再放三个,开大门……”
众人都听得有滋味,只有宝玉坐在那里不喜不笑,拿起壶来自斟,又夹了片鸭肉过口。
姐儿爱他俊俏,便小意偎过来,莺声燕语的叫声“二爷”,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腕子,去搂他的脖子。
冯紫英笑向秦钟道:“怪不得宝玉闷闷的不快,你这一去,也是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了!”
宝玉笑道:“都是小时候的勾当,还提他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