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大雪纷飞。
漠北打算发起第三次南征,目标是集中兵力攻下中都。这次预备参战的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的,而且都抱着必胜的心态,为什么呢?原因有三。
第一,漠北人生于苦寒之地,即便大雪封路也阻碍不了他们前进,但常年养尊处优的金国人就不一定了。
第二,中原工匠们已经做出了不少攻城器械,且最近金国内斗得厉害,军心民心都不稳,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
第三,三王妃孛剌合真的嫡子合失出生仅两月,四王妃唆鲁禾帖尼就怀孕了,因为才怀上十来天就诊出了喜脉,不合常理,所以拖雷专门请了萨满法师来占卜。
铁木真那天正好也在,萨满法师先向拖雷夫妇行礼,答道:“四王妃怀了个祥瑞之兆,若是个男孩,将来必成大器。”
言罢,她又向铁木真行礼:“此子天命与中原相连,若大汗三征获胜,必将得到一位天命与漠北相连的中原贵人,辅佐两代君王成就千秋大业。”
这种话对爱才的铁木真来讲自然是喜上加喜,虽然他不知道这位贵人究竟是谁,但只要得胜,知道是迟早的事儿。
中都也下雪了,百姓们战战兢兢熬过一年,都觉得是瑞雪兆丰年,再加上腊八将近,大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早早挂上红灯笼的,就像滴着血的头颅一样鲜艳。
承晖倚在炕上,喝下阿剌赫端来的药,然后吃了几个蜜饯。看着窗外鹅毛般的飞雪,他不禁叹道:“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中都有贫者,为瑞不宜多。”①
阿剌赫让下人把碗端走:“主子,您就是再跟圣人赌气,也该多顾着自己的身子。这寒冬腊月里,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儿吧?”
承晖揉了揉太阳穴:“我跟他赌什么气?不过是怜惜中都的老百姓,有感而发罢了。”
话音刚落,一名下人走进来传话:“主子,角门外来了位贵客,说是有急事找您。”
承晖问道:“他有什么事儿?”
下人答:“他说要亲口告诉您。”
承晖听了,转身穿靴下炕:“你带他到正厅来。”
那下人应声去了,承晖在正厅等了少顷,只见一位头戴帷帽的高挑男子绕过屏风走进来,掀起面前的长薄绢道:“承晖大人,好久不见。”
女真人多是颀长身材容长脸,完颜一族虽然混了渤海人与汉人的血,但仍然有海陵庶人、世宗、永济、从嘉这四人,完美展现出了女真美男子该有的模样。今日前来拜访的正是翼王完颜珣,只不过因为永济给皇族换字辈的事情,他已经更名为从嘉。
承晖正要起身行礼,从嘉抬手道:“大人身子不好,不用请安了。”他取下帷帽坐到一边,并谢过下人送来的茶。
从嘉今天是突然拜访,再加上他戴了一顶帷帽,穿得衣服也十分普通,承晖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就把正厅的下人全部遣了出去。
承晖道:“他们都走了,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这么主动地遣走下人,想必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到这里,从嘉开门见山:“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请承晖大人和我一起,杀了圣人。”
“什么?!”承晖唰地站了起来:“您疯了吗?这可是大逆不道!”
从嘉哈哈笑道:“他干的那些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这样儿的皇帝留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死了痛快。”他胸有成竹地看着承晖:“您那日不是跟圣人吵架了吗?您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吗?”
“什么事?”
“您的夫人、令郎、令爱,都是被圣人害死的。圣人指使胡沙虎接近你们,再利用您的信任接近您的家人,在您离开西京之后,胡沙虎与圣人里应外合,却一直没有害死他们。直到遇上那些蒙古人。”
承晖觉得不可思议:“那日书房里只有我和圣人,您怎么会知道我们说了什么?”他浓眉微蹙:“莫不成是张祥?”
“张祥与圣人主仆情深,不可能是他。”从嘉喝了口茶,淡淡道:“昭明殿那么大,书房里没人,别的地方也没人吗?”
如果从嘉是真心来找自己合作的,那么他说的话不会有假。想起横死的家人,承晖只觉得心如刀绞:“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从嘉面不改色:“有啊,你们夫妻恩爱,膝下儿女双全,圣人从小就对您有感情,他做下这些事情,是因为他不想您和家人在一起,杀了他们,您就会永远在他身边了。”
承晖跌坐在椅子上,满脸都是震惊,他知道永济一直对他有情,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情:“从前我一直以为他没什么心眼儿,看来是我错了……”
从嘉的眸子里闪着光芒,他言归正传,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我与大人同病相怜,您看咱们是不是可以——”
承晖疑惑:“同病相怜?”
从嘉以为承晖知道这件事,可看到他满脸疑惑的样子,即便自己不想告诉他,也不便再圆过去了:“章宗在世的时候,后宫曾有庶人李氏通奸外男的谣言,其实那根本不是谣言,因为我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外男’。”话至此处,从嘉咬牙切齿、愤恨不已:“师儿的枉死全是圣人一手造成,只要我杀了他,师儿就可以在九泉之下安息了。”
打击和惊吓一波又一波地袭来,还都源于身边最亲近的人,承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刺痛不止,他实在是受不住了:“现在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您如此打算,是想让大金五千万百姓给一个死人陪葬吗?”
从嘉答道:“圣人死了,不是还有我和太子两个人吗?到时候我们之间总有一个会即位,这不是您该操心的事。”
承晖睨了从嘉一眼,冷冷嗤道:“呵,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宁负天下不负卿’的人呢,原来只是为了皇位找的借口而已。”
“一句话,干还是不干?”从嘉不耐烦了,面上升起一抹厌恶。
“与后宫嫔妃私通却无半分愧意,甚至以此为由妄想谋权篡位,心无度量、更不会审时度势,我可不敢跟这样的人合作。”承晖半个脏字儿没吐,却把从嘉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鄙夷地看着这位形容标致的美男子,大声令道:“来人,送客!”
从嘉是身份尊贵的王爷,听了这些他自然是恼羞成怒,便瞪着承晖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吧。”说完,他不等下人带路,戴上帷帽拂袖而去。
承晖想回卧房去,谁知刚起来走了两步,就因头痛发昏而摔在了椅旁。正巧阿剌赫进来,见承晖神志不清地歪在那儿,就急忙冲上前去将他扶起来道:“主子,我扶您回去。”
又有两个下人过来帮忙,承晖就这么把脑袋靠在阿剌赫肩上,忍着痛苦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蒙古人的第三次南下,快得就像一阵寒风,这才刚过小年,他们就已经歼灭了十万金军,直冲居庸关来。中都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吓得纷纷闭门不出,除了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偌大的京城又变回了不久前万籁俱寂的样子,连夜晚的打更声都听不见了。
虽然金军正在大力冶铁封锁居庸关口,但是经过两次恶战,再加上一部分军队军纪散乱欺辱各城百姓,人们对金军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求老天保佑,能让他们平安地活下去。
大年三十,清晨。
天还是黑的,外面只有公鸡打鸣儿的声音,杨氏在床上缓缓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咽口水。很奇怪,她的嗓子不疼了,也没有想要咳嗽的感觉,但杨氏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她知道,是自己的大限将至了。
阖上双眼,回想一下昨晚的梦境,虽然没有那么清晰了,但大体上还是记得的。不久雪青进来倒水,杨氏趁机翻了个身,雪青见她醒了,就走到床前掀开帘子道:“今儿是三十,主母醒得格外早呢。”
杨氏浅浅一笑,问道:“有水吗?”
听到她清亮的声音,雪青心里一抽,继而有种不好的预感:“有,奴婢刚进来倒的,您稍等。”
杨氏坐起来倚到床头,掖了掖被子。雪青端来一杯温水,坐到床沿服侍杨氏喝下,后者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雪青,我今儿早起来的时候,嗓子不疼了,声音也不哑了。这原是该高兴的事情,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儿,就跟快死了一样……”
雪青胸口一麻,心惊胆战道:“大过年的,主母别说这些晦气的话,奴婢这就去传伺候您洗漱的人来。”
“等等!”杨氏拉住雪青的胳膊:“一会儿用完早膳,把该叫的都叫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
“知道了。”雪青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今早楚材不舒服,只喝了两口粥,就跑去弹琴去了。不久玉衡来找他,见他正专心致志地拨弦,便拿起闲置在一旁的琴谱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