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开启型的,一类是归结型的。两者的最大区别是:他们的事业在他们去世之后,是更加热闹了,还是走向了沉寂?
魏良辅、梁辰鱼是典型的开启型大艺术家。他们两人虽然也有某种归结性质,但只要看看他们身后,就知道他们的归结全然是为了开启,而且是一种大开大启。
魏良辅大约是在万历十二年(公元一五八四年)去世的,梁辰鱼大约是在万历十九年(公元一五九一年)去世的。简单说来,他们离开的时候,万历时代开始不久,而十六世纪接近尾声。那几年,可以看成昆曲艺术的一个重大拐点。在这之前,即嘉靖、隆庆年间,昆曲已盛;而在这之后,昆曲将出现一种惊世骇俗的繁荣。
在魏良辅、梁辰鱼的晚年,即万历初年,仅苏州一地,专业昆曲艺人已多达数千名。按照当时的人口比例,这个数字已经非同小可。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是连魏良辅、梁辰鱼也想不到的了。
后来发生的事,主要不在艺人,而在观众。人类戏剧史上的任何一个奇迹,表面上全然出于艺人,其实应更多地归功于观众。如果没有波涌浪卷的观众集合,那么,再好的艺术家也只能是寂寞的岸边怪石,形不成浩荡的景观。据记载,当时杭州一个戏班的昆曲演出,曾出现过“万余人齐声呐喊”的场面,而苏州的某些昆曲演出,几乎到了“通国若狂”的地步。
写到“通国若狂”这四个字时我忍不住哑然失笑,因为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趣事。我在一本论昆曲的学术著作《笛声何处》中,引述了这个记载,其中也有“通国若狂”四个字,就遭到两位著名的“咬文嚼字专家”的大批判。他们在很多报刊上发表文章说,昆山秦时称“娄”,因此若有剧曲,应名“娄曲”。所谓昆曲,更可能是昆明郊区的田间小曲。昆明当时地处边远,怎么可能凭着田间小曲而造成“全中国人民的疯狂”?因此他们断言,这是署名为袁宏道、张岱、陆文衡这些不懂古籍的七〇后小报记者的夸张说法。他们讥讽我随手引用,有失学术身份。
这样的批判文章近年来已成中国文科的学术主流,其实是不必理会的。但是,我指导的一位博士研究生太老实,写了一篇文章去反驳,说按照中国古代语文,“国”字在这里是指某一地区、某一乡土,而不是指“全中国人民”。同时,他还在文章中注明了袁宏道、张岱、陆文衡等人生活的年代。我连忙阻止他去反驳,因为一反驳,把自己也大大降低了。
我对博士研究生说,与其去看今天报刊间的胡言乱语,还不如去读古人留下的日记。
“日记?”博士研究生很想知道我的兴趣点。
“祁彪佳的日记。”我说。
祁彪佳,是朝廷御史,在明代崇祯年间曾巡按苏松。从他偶尔留下的一本日记中可以发现,当时很大一批京官,似乎永远在赴宴,有宴必看戏,成了一种生活礼仪。你看,此刻我正翻到一六三二年三个月的部分行踪记录,摘几段——
五月十一日,赴周家定招,现《双红》剧。
五月十二日,赴刘日都席,观《宫花》剧。
六月二十一日,赴田康侯席,观《紫钗》剧至夜分乃散。
六月二十七日,赴张濬之席,观《琵琶记》。
六月二十九日,同吴俭育作主,仅邀曹大来、沈宪中二客观《玉盒》剧。
七月初二,晚赴李金峨席,观《回文》剧。
七月初三,赴李佩南席,观《彩笺记》及《一文钱》剧。
七月十五日,晚,邀呦仲兄代作主,予随赴之,观《宝剑记》。
再翻下去,发觉八月份之后看戏看得更勤了,所记剧目也密密麻麻,很少重复。由于太多,我也就懒得抄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