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时家班
在浙江嘉兴。吴昌时是一名大贪官,连《明史》都说他“为人墨而傲,通广卫,把持朝政。”这里所说的“墨”,就是贪污。他在吏部做官时,以“卖官”所得的巨款,在嘉兴南湖边上大造私家园林,其中家庭戏班的规模也很大。吴梅村曾在一首长诗中描述南湖边的这种奢华演出:
轻靴窄袖娇妆束,
脆管繁弦竞追逐。
云鬟子弟按霓裳,
雪面参军舞鸲鹆。
酒尽移船曲榭西,
满湖灯火醉人归。
朝来别奏新翻曲,
更出红妆向柳堤。
吴梅村:《鸳湖曲》
对于这种场面,我不会像吴梅村这样笔醮欣喜。即便秉承着戏剧史家的专业立场,我也十分排斥南湖边上的这种排场。毕竟一切都是“卖官”贪污所得,全部繁弦新曲都由毒水浇灌。而且,从北京到南湖的转换逻辑证明,明代的政坛已经无救。
屠隆家班
在浙江宁波。屠隆是明代出名的戏剧家、文学家,在拥有家庭戏班的富豪中间,算是为数不多的“专业人员”。他有能力办戏班,可能与他出任过青浦知县、礼部郎中有关。在专业领域,屠隆创作过传奇《昙花记》、《修文记》、《彩毫记》,其中以《昙花记》最为有名。他的剧作,追求骈俪风格,非我所喜。他的戏班的具体情况,还不很清楚,但以点滴记载中可以知道:他自己写的剧本大多是由自己的戏班来演的;他曾带着戏班外出,他自己也参加演出。
除屠隆外,艺术家拥有家庭戏班的,还有沈璟、祁豸佳等人。沈璟是江苏吴江人,因与汤显祖观点对立而著名史册,但他的家庭戏班,是与顾大典合办的。祁豸佳是浙江山阴人,戏剧家祁彪佳的哥哥,精通音律,自己写剧,对戏班要求严格。
在明代,还有一个既是艺术家,又是大官僚的名人,那就是让人讨厌的阮大铖了。
阮大铖戏班
阮大铖为安徽怀宁人,曾经依附权奸魏忠贤,被废弃后隐居南京,在仓皇混乱的南明小朝廷中出任兵部尚书,后又降清。他在晚明士林中,是一个诸般劣迹叠加的反面角色。但是,在艺术上,他却是一个戏曲行家。他一共写过十一个传奇剧本,现存四个,即《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台》、《双金榜》。其中《燕子笺》一剧,更是名传一时。
阮大铖位高、权重、财厚,又懂得艺术,他的家庭戏班演他自己创作的剧本,整体水准也就明显地高于一般。张岱到他家看过戏,后来在《陶庵梦忆》中具体地讲述了从文学剧本到表演、唱曲、舞台设置等方面所达到的高度,结论竟然是“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这是我们现在能见到的对明代家庭戏班的最高评价。奇怪的是,连一些政敌看了阮大铖戏班演出的戏,也颇为称赞。
这也就留下了一桩不小的公案:事隔几百年,我们该如何看待一个不德官僚家庭戏班的艺术成就?此事始终有争论,随着历史背景的淡化,越来越多的人渐渐偏向于“不要以人废言”的冷静立场。例如近代戏剧家吴梅说,对阮大铖的戏曲,应该“不以人废言,可谓三百年一作手矣。”
我不赞成这种貌似公正的“冷静立场”,因此想跳开去多讲几句。
艺术当然不能与政治混为一谈,但我在《观众心理学》一书中曾详细论述,戏剧演出有点特殊。戏剧演出,是一种在同一个空间里当场反馈的集体审美活动。无论是演出者还是接受者,都人数众多,需要发生即时共鸣,因此,必定比其他个体艺术、单向艺术、隔时艺术更诉求社会共识。尤其在历史转型时期,戏剧演出更有可能成为一种社会精神的冶炼现场和释放现场。阮大铖这么一个人,身处历史转型的关键部位,一言一行都触动社会的神经中枢,那么,他亲手所写的剧本,他的戏班的演出,很难不让人看作是他的另一种发言方式。他的特殊重要身份和他正在每天采取的重大行为,使人们很难把他的创作看成是纯粹的艺术。
明刻本《燕子笺》插图
民国刻本《春灯谜》插图
因此,一直有人对他的剧作摇头。例如姜绍书评他的剧作“音调旖旎,情文婉转,而凭虚凿空,半是无根之谎”,“皆靡靡亡国之音”(《韵石斋笔谈》)。胡忌、刘致中认为他的剧作内容“或是为自表无罪而编造故事”(《昆剧发展史》)。叶堂则嘲笑他自称秉承汤显祖,“其实未窥见毫发”(《纳书楹曲谱》续集)。
叶堂说阮大铖自称秉承汤显祖,阮大铖确实说过近似的话。阮大铖说:“我的剧作,不敢与汤显祖比较,但也有一些优点。汤不会作曲,我会,因此演唱起来不会棘喉殢齿,而能清浊疾徐,宛转高下,能尽其致。”
既然都提到了汤显祖,那么我就必须顺着说说剧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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