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
大家游西山回来,坐在滇池的船上,回望西山的峭壁,总不免要把那峭壁上凿出来的龙门作为谈话的资料。有人在赞叹宗教的力量,它使人类在大地上创造些足以与雄壮的山川相抗衡的事物。回想南、北朝,佛教全盛的时代,尤其是在北朝,有多少人,无论是僧或俗,发了愿心,在山西,在河南,在甘肃,从没有树林的枯山里凿出多少伟大的石窟,使我们在那里行旅的人除却放眼所见到的混浊的河水,无边的黄土外,偶然还能遇到宁静的**的石像。我们的身体虽然浴在黄土里,但是我们的心情对着那些石像,或者会感到天空一般地晴朗。并且,在这类的工程前,无时不觉得人的手是怎样地在那里活动。
“这峭壁上一段小小的工程,比起云冈、敦煌等地的石窟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M君这样说。
C君,略微知道一些昆明的掌故,听了这话,不以为然,他说道:
“不能这样比。你要知道,像云冈,像敦煌,以及河南的龙门,多半是从南、北朝开端,经过隋、唐,一直到宋时,还在那儿开凿,那是几世纪内,千万只手的成绩。而这里的龙门规模虽然小,却是一个人左手持凿,右手持锤,只是两只手一点一点地凿成的——”
M君不回答,C君回转头来,望着山腰上的三清阁继续说:
“这是一个人用坚强的意志凿成的。在乾隆年间有一个石匠,不知那时就是一个道教徒呢,还是后来才成为道士。他姓吴,他在没有正式工作的时候,也离不开他的凿和锤,他在昆明城内或四郊到处走着,看见路上或桥上有什么残败的地方,就施展开他手里的工具,加以修补。一天,他正在西郊修补一座小石桥,对面来了一个人,用手指着那峭壁向他说,你看那巉岩,那上边有一座石室,从三清阁到石室是没有道路的,人们只在岩石边架上一条铁索。人在铁索上走着,稍一不慎,便会跌落到湖里。况且铁索如今也朽败不堪了,你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因山就势,开凿出一条石路呢?”
“那石匠听了,望着西山的峭壁,心中就从岩石里盘算出一条宛宛转转,高下不平的小路。不久,他开始了他的工作:左手持凿,右手持锤,不顾寒暑,不管风天或雨天,日日和那顽固的岩石搏斗。他不受任何人的帮助,十多年如一日,终于完成了我们方才登临过的那条石路。这十多年的工夫,是单调的,没有什么事迹可说,除却一凿一锤从早到晚的声音外,恐怕这人连话都没有说的机会。”
“现在逛西山的人,没有一个不到那里去玩一玩眺望湖景。就艺术来看,它当然抵不住云冈的任何一个石窟,但它的开凿人的意志是值得我们钦佩的。尤其是因为他在刚凿成的那一年便死去了。”
M君听了这段话,也不敢再小看这段工程了,只是说了一句:“这类的故事,恐怕当时在云冈,在敦煌也少不了吧。”其他的人都好像得到一种启示似的,觉得意志坚强的人在他的事业未完成前是不会死去的,假如那工程再延长五年,他也许会晚死五年吧。
这时同游的友人里有一位T君,显着很沉默,当大家正在唏嘘赞叹的时刻,他说:“我望着这湖水总爱想到海,方才我听完这段不言不语,与岩石搏斗的故事,不知怎么想起一个和海水有关系的人了。”
“我的原籍是河北省离海不远的一县,我虽然不生长在那里,童时却常常听家人谈到那县里的故事。因为地近海滨,那里的人多是以航海为业的。在海禁没有大开,轮船还没有行驶的时候,海上就只有这些人驾着帆船驶来驶去,轮船盛行之后,它们也并没有完全绝迹。直到近些年来,那些航海者的子孙有的才渐渐改了职业。他们当时的航线相当长远。近的是在渤海里穿来穿去,远的就到上海或是朝鲜、日本的沿岸,有时甚至到了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