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卷·年少问情》(9794字)
热情盛开的木荷清香飘荡在整个教学楼,惹人恹恹欲睡。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黑板前与簌簌飞舞的粉笔灰尘交织成一束束迷离光带,把讲台上的讲师和讲台下的院生分割在两个世界里。
“这几门限选课考完就放暑假了,大家都什么打算?”
一个纸团迅速在课桌下接力传递,与同学们在课堂上无精打采成强烈对比的,是他们在纸团上喧喧嚷嚷的回复:「镇楼沙发:我要化身一只幸福的猪猪,睡了吃,吃了睡,呼呼呼∽∽」、「板凳神评:我要继续做学霸,参加科研立项、数模竞赛,拿一等奖学金」、「我投了了TVB的offer,暑假去他们那里实习」、「我签了斗鱼TV的主播,到时大家记得来给我刷鱼丸和火箭吖,啦啦啦∽∽」、「真汉子一撸到底!——412宿舍已做好全軍出击的准备!暑假冲上最强王者!」、「少年的征途永不止步——我要开着我的五菱宏光去秋名山,重新夺回我‘东亚车神’的称号!」……
等纸团传到王言芳那里却传不下去了,这些天她一直魂不守舍的。欧阳玲通过罗静给项媁递纸条:“云臻一消失又是好几天,这小子不会在故意躲着言芳吧?”“以云臻和言芳这么深的交情,不会的。”项媁回道,想了想,却还是给王言芳写了张纸条:“言芳,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是不是和云臻有关系?”
“没有,我都没看见过云臻。是我自己心里很烦闷,很纠结要不要……”好一会儿王言芳才传回了纸条,项媁看到,王言芳回答的第一句的字体还可辨清,到第二句就潦草不成书,显然是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项媁正想着怎样安抚下王言芳,王言芳的纸条却先来了:阿媁你的性格和云臻最合得来,所我想拜托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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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难得光临我们沐泽堂,稀客呀。”云臻对项媁笑道。
“你这一消失又是好几天,所以大家就委派我来看看你是否还厚颜无耻的活着。”项媁也笑道。
“那天宴会过后,我们小婷突然气机兆动,所以我这几天在帮助她破境进阶、凝结金丹。”云臻道,“现在忙完了我正要回学院,正好咱们一起吧。”
走在路上,项媁忽然把王言芳的那个纸条递给云臻看,说道:“我是受了王大美女之托,来和你说些事情的。”
云臻扫了几眼纸条,便还给项媁。项媁接着道:“你知道吗,言芳她其实……”
“不用说了。若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完全信任她。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又何须挂怀。”云臻摇头阻止项媁说下去。
项媁被云臻直接不客气的打断弄得有些尴尬,但她顿了顿,还是鼓起了薄脸皮,耐心劝道:“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想知道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凡事不顺遂者十居七八,何必勉强?勉强只会增加你的负累。”
“是吗?”云臻忽然停下脚步,幽幽的看着前方,缓缓道:“我不勉强。但我知道自己的心。”
项媁看着他的倔强背影,掌心的那张纸条越发用力攥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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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媁看到王言芳,朝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说。云臻问道:“马上放假了,你有什么安排呐?”
王言芳皱眉:“家里安排我去桐城,但我不想去。”
云臻:“上次你、我、小婷、阿琳四个在青萍小院蛮开心的,那不如这次照旧吧?君山湖可是度假避暑的佳处哦。”——这一句是话里有话,即表明云臻对王言芳一如既往,心里并无芥蒂,也在婉劝王言芳放下烦恼,重新开始。
“再说吧。”王言芳道。尽管云臻婉言相劝,但她是率直坦诚的性格,心里憋不得东西,“云臻,陪我去白沙湖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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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湖是学院近处一座小山上的小湖,比较幽静。王言芳在湖边沙地上坐下,径直开口:“云臻,我……”
云臻打断她:“来的路上项大小姐和我提过。但其实,这都是你的过往私事,我并不想知道。”
“不,我一定要说!”王言芳倔强道。她深吸口气,讲述起王家与刘家的一段过往。
王、刘等家族都是自十万群山中繁衍形成的南荒族群,但十万群山中妖兽势大,人族势弱,所以只能不断往外围迁徙,数百年前迁徙至登龙、庐阴一带后,为与本地的江汉族群抗衡,王家、刘家等外来族群便抱团互助。传承到王言芳这一代,发现她身怀南荒王族的辰阳血脉,同时血脉也激发了先天阴噬异病,为了给王言芳争取修炼、治病的资源,好让她快速成长起来,王家便开始隐忍委曲、韬光养晦。但王言芳的爸爸却不懂事,蛮横暴躁、好斗逞勇,惹下麻烦不断,王家一脉就全靠王言芳的爷爷独立支撑。后来王言芳的爸爸犯了事,为避风头,王言芳的爷爷只好率领全族迁往刘家的地盘上寄住。那时候王言芳、刘风都还是小孩子,但王言芳在伙伴中已经有很高的人气。而刘风是刘家的第一继承人,虽然年幼,却心高气傲、占有欲强,他见王言芳在群体中是一呼百应的小公举,一时占有欲和征服欲作祟,便去恳请刘家家主,找王言芳爷爷订立婚约。
“这不算什么哪。那时候刘风和你只是小孩子,就算立了什么约定,也不具备约束力。”云臻听到这里,不以为然道。
“话是这样说。可我们王家的长辈,却真的是一门心思想和他们刘家联姻结盟的。”王言芳将嘴唇咬得苍白,却仍然压制不住内心的五味陈杂,黯然道:“当时大家年幼无知,刘风也不见得是真的喜欢我,他也就是小孩子心理。可那时候他对我却是真的很好,最开始爷爷带着我迁到刘家的地盘时,生活过得很清苦,但刘风十分关照我家,治病的药材、修炼的资源、学习的条件,他都想方设法帮我提供。”
“我妈和我爸脾气都很暴躁,经常吵架,一吵架就摔东西,还会打我和妹妹,甚至把我和妹妹赶出门外。再后来,最小的弟弟出生了,我妈偏愛我弟,我爸却嫌这是个累赘,所以他们吵架更频繁、更凶了。我七岁那年冬天,我爸妈因为吵架不想让我们看到,又把我和弟弟妹妹扫出家门,冰天雪地里,我们在野外不知所措,刘风他冒着十几里的风雪找到我们,把他身上的衣服给我弟弟盖上,又给我们架起了火堆。野外有那么多野兽,他自己都很怕,但他却紧紧握着我和弟弟妹妹的手,陪我们在火堆边过夜……。八岁的时候,也是他央求着他爷爷,让我一同进入学堂学习……”
这样悲惨的童年往事,本是不堪提起的,但王言芳却倔强的要告诉给云臻。只是往事一幕幕不断打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忍不住抱着膝盖、缩起脑袋。云臻感同身受,伸手去轻抚着她不断颤抖的双肩。王言芳终于支撑不住,将头埋在他的臂弯上哽咽着,这让云臻既喜且悲。
云臻喜的是,当一个女孩不顾有失体态,把内心深处最无以言说的痛苦和恐惧全都毫无保留的说给你听,那便表明,她的一颗心,是完完全全都寄托给了你的。
云臻悲的是,这样一个率真善良的女孩,为什么却要经受这么多苦痛?王言芳转过头的时候,云臻看到她眼中的珠泪点点盈满眼眶,一颗心便是跟着沉了下去。
这时,这刻,云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这样永远陪伴着她,让她开心喜悦,让她再不受到任何伤害苦痛。
“刘风他们,从小与我走得近,在我心里也并不排斥,可对他也仅仅只是感激。我一直都很想把这份感激偿还给他们,从此不再牵连其它……后来,在刘家、欧阳家帮助下,加上我叔叔、姑姑们不断的努力,王家的实力重新恢复,不再需要依托着刘家了,可是王家和刘家却是越走越近,我随着年岁渐长,心里也明白,王家看中的是刘家的势力,刘家看中的是我身上的辰阳血脉……我很反感这些,可我又没法和长辈对着干。我人虽然懒懒散散、疯疯癫癫的,可毕竟是个女孩啊,总是会多愁善感,会想很多,会顾虑很多。我身上肩负了整个王家的传承和希望,整个家族都在为我而努力,他们把最好的资源都倾注给了我,让我平安成长,我又怎敢辜负他们?可他们希望我所做到的,又都是我不愿意的,所以后来我只好从登龙山跑出来,来到庐陵城……”
云臻抱着王言芳的双肩,轻轻拍抚,不知该说些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苦和难——便是自己,这一身的能力,不正是亲人在君山湖畔悉心培育出来的么?那亲人给自己培育这一切,不正是希望自己去继承他们的愿望和使命么?那同样的,王家把王言芳培养出来,不也是一样么?将心比心,自己总不能一边享受着王家倾心尽力所培育出来的最优秀女孩,一边却责怨王家施加在王言芳身上的种种意志和负累吧?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身辰阳血脉,也不喜欢去修炼,可是长辈们说只要看到我修炼进步他们就会高兴满意,所以我强迫自己去修炼、学习,可我总是不够努力,总是改变不了自己的顽劣。记得以前刚开始修炼、学习的时候,我经常让项媁、香香她们帮我顶包,然后我偷偷拉着一票疯孩子去食堂或者山上偷吃东西,最后就会惹得人家去我家告状,但爷爷他们都管不住我的嘴,我叔叔有时候叹气说,干脆把言芳这丫头许配给食堂老张算了,省得我们烦心,我爷爷和我姑姑立刻就训斥我叔叔,而我在一边没脸没皮的哈哈大笑……”
“有时候,其实我自己都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懦弱无能,讨厌自己的性格和脾气,讨厌自己总是要面对爸妈他们吵架冷战,讨厌自己带不好弟弟妹妹,讨厌自己不能让大人们满意……。有时候,我也会很沮丧,因为他们把最好的一切都给我,可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啊,可为什么他们还是要坚持给我呢……”
王言芳自顾自说着,一会儿痴痴的笑,一会儿呆呆的叹气。云臻只是听着,他知道王言芳此时鼓起极大的勇气把内心最深处的情愫讲出来,并不是想让自己为她分担,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有些人似乎生下来就是要背负苦和累的,每次想起刘家和王家,我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无奈。”王言芳轻声道,“有的时候,我会憧憬着远走高飞,像《天空之城》的希亚那样,带着永不畏惧的心去闯荡,或者像《飞屋漂流记》的老夫妻那样,心之所向,无牵无挂……,对了,云臻你有什么憧憬的吗?”
“我?我会憧憬着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去更高的天空看一看,去茫茫人海中走一走吧。”说这话的时候,云臻心里泛起了亲人离开时的背影。
王言芳轻轻点头:“我也和你一样,很想去走一走这个世界的。毕竟世界这么大,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旮旯长出什么好吃的。”
“哈哈哈,这想法倒真的蛮贴切你这只饕餮。”云臻哈哈笑出声来,“我之所以想去外面闯荡,只是因为我的亲人以及继承的使命。于我和阿琳而言,我们自小专心修行,所以心思蛮单纯的,就是一心修真、问道长生。”
“一切生命活动,无论是努力活着也好,专心修行也好,都是通过吸收能量去降低熵值,但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朝着熵增的不可逆方向发展,所以人类的生存、修行都是在逆天而行。而宇宙随着熵增,也终将失去一切有序结构和运动变化,彻底陷入『宇宙热寂』——既然连我们所处的宇宙都不是永恒的,那问道长生、参破造化就更不可能,人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云臻:“……”(张大嘴巴无言以对,这一刻他仿佛看到‘牛愛麦杨’的伟大英灵全都附体在王言芳身上)
王言芳:“所以,修行是不可能永生的,这辈子都不会永生的,但另一种方法可以。”
“什么方法?”云臻诧异道,“我听说,生物医学上的研究表明,动物细胞增殖后,其细胞端粒长度会有损失,达到「海佛列克极限」后细胞就无法再增殖。不过有一种「hela-cells」,这种癌细胞因为端粒体变异,可以无限增殖。咋滴,你是想在身上接种海拉细胞么?”
“你说的我完全不懂。”王言芳摇头:“我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做你的信仰粉——信臻哥,得永生!”
云臻:“……”好一会儿他的智商才恢复上线,调侃道:“信臻哥得永生,那愛臻哥呢?”
王言芳没有回答,只是怔然望着天空。
当一个女子独自仰望天空时,她是不是寂寞而倔强的?
湖水轻拍着王言芳的雪白双脚,她抱膝坐在白沙上一动不动。微风吹着她的长长睫毛,她脸色平静,自顾自说着话,目光投向辽阔无垠的天际。她的身材、长相只能算中上,远不能和阿琳、小婷、欧阳玲这样的顶尖美女相提并论,然而此刻云臻望着她,却深刻感受到一种悲哀的心碎,这种忧伤、迷醉令他整个灵魂都在悸动。
云臻并不是见色起意的少年肤浅心性,但此时他却忍不住想把这个忧伤、脆弱、倔强的少女拥入怀中,让自己给她一个踏实的依靠,让自己保护着她无忧无虑,让自己轻呅她的柔软丹唇绽放喜悦。
但最终他忍住了,他只是轻轻揽着她的双肩,陪她一起仰望天际。良久,他才开口道:“小时候我也喜欢坐在屋顶仰望天空的,记得八岁时大人们给我们讲完诸天神典,我便萌生了一个‘紫清’之愿,不过我只跟阿琳说过。”
“紫清?”
“嗯。《道玄典》云:造化芸芸,玄牝冥冥,阴阳之济,乾坤之极,乃出紫清。寓意‘紫清’乃无上之境。所以我想,等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也攒到了足够的钱,就去寻访一处天外秘境,开辟一个‘紫清双园’,紫园可以用于修炼——挥手断山河,覆手揽星辰,九霄可化元,幽冥以炼炁,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清园可以用于养生——无论是亲人挚友,或者只是投缘陌客,也不管是仙是凡,是道是魔,是老是少,都可以邀来一起,脱下寂寞的高跟鞋,光脚踏上地球花园的小台阶,或者采药云深处,憩息昆仑巅。大家放下一切烦忧、业障,也不牵挂那些没油没盐、乱八七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