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周围所有的声音忽远忽近地漂浮着,摇曳的烛光透出惨淡的白,却又异常刺眼。没有吃完的蛋奶酥在骤然紧握的手指间变成碎片落在盘子,埃德却浑然不觉。他直直地瞪着某一点,沉重的心跳擂鼓般响在耳边,浑身忽冷忽热。诞生与死亡,创造与毁灭……他想起那些曾经存在又灭绝的种族,想起这个世界如何孕育出巨龙的传说,想起凛风要塞里无目之神的雕像,想起不该诞生的萨克西斯,想起安克兰被当成渎神者的父亲,他唯一的过错不过是创造出了从未有过的生物……他想起安克兰不知从而来的,过于强大的力量,想起亡灵法师所使用的,与神之语太过相似的符号,想起远志谷里白鸦扔给他们的,罗穆安·韦斯特,那位疯法师留下的笔记,想起他笔下望不到边际的灵魂之墙,世界的边缘外永恒的虚无之海……他想起尼亚被重新创造出的身体。脑海那些零乱的碎片忽然间找到了某种联系,一点点拼凑出他从未想到过画面。恐惧仿佛冰冷的海水,从他的口鼻……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灌进身体,注入灵魂,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抖得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埃德……埃德?”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惊跳起来,差点掀翻了椅子,迎着所有疑惑又关切的视线,突然间觉得难以承受。“我……我……”他的喉咙干得厉害。沉默片刻之后……他掉头跑掉了。伊斯和娜里亚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想要追出去,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伊斯垂下双眼,站着没动。娜里亚跺了跺脚,跑了出去。餐厅里好一会儿一片死寂。伊斯阴沉地瞪向伯特伦——所有人都瞪着伯特伦,似乎都觉得那一定是他的错。一头雾水的伯特伦无辜地摊手:“我说了什么,你应该都听到了吧?……我到底说什么了?”他的声音不高但也不是很低,算其他人听不清,伊斯也绝对是能听到的。他们不过是在谈论野蛮人……埃德总不会是因为突然想到在冰原发生过的特别可怕的事才跑掉的吧?伊斯望向门外。那当然不会是因为野蛮人……那个蠢货到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埃德并没有跑很远——这个靠近码头的房子原本也不大,庭小小的花园里,茂盛的花木挤挤挨挨,投下一丛丛黑影。他坐到了走廊边一棵月桂树下的台阶。早开的桂花零零星星,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微凉的夜风终于让他稍稍冷静下来,但急促的心跳依旧敲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提醒着那些让他难以承受的可能。娜里亚追过来的时候,差点没看见那一团缩在树下的影子。她停了下来,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走过去。她靠在廊柱看着他。他的头发变回了黑色……他到底还是不喜欢那些惊讶或同情的目光。然而此刻,清冷的月光似乎刺透了魔法的伪装,在他的黑发覆了一层朦胧的灰白,也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疲惫,恐惧和迷茫。她想起十六岁时初见的那个少年,天真坦率,无忧无虑……她总觉得他太过幼稚,直到现在也还是太过幼稚,可她看着他不得不走进迷雾笼罩的荆棘之地,即使会彷徨无措,却也始终未曾放弃。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突然跑出来。如果她开口询问,他会告诉她——他们发过誓,对彼此不会有任何隐瞒,但她其实明白,他所面临的许多问题,她一点儿忙也帮不……有时她甚至连理解都很吃力。她静静地站了很久,最终也只能走到他身边,坐了下去。至少,她还能给他陪伴。过了好一会儿,埃德似乎才察觉到她的存在。“……对不起……”他下意识地开口,然后想起来,娜里亚并不喜欢听他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他说,竭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吓到大家了吗?”真是……相当的丢脸。“还好啦。”娜里亚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回答,“你知道吗?吉谢尔看起来那么厉害,也会被一只老鼠吓得跳起来呢。”埃德干干地笑了笑。他知道她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可那平和随意的语气还是能给他温柔的抚慰,像他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弥漫在克利瑟斯堡热热闹闹的厨房里的,温暖香甜的气息。“你……又跟伊斯吵架了吗?”他问,努力把自己从那过于沉重的黑暗里拔出来——而且,他是真的好。他总觉得那与他有关……又说不清是怎样的“有关”。“想知道吗?”娜里亚歪头看他。埃德用力点头。“不告诉你。”“……不是说‘没有秘密’的吗?”埃德半真半假地抱怨。“是啊。”娜里亚撇嘴,“不是说没有秘密的吗?”埃德沉默了好一会儿。娜里亚忐忑起来。她其实不想追问的,她是不由自主地什么都想知道,哪怕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也还是想知道……她实在不喜欢被隐瞒。“你相信地狱里也会有神吗?”埃德轻声开口,“一个堕落的神明……像堕落的圣骑士。黑暗和死亡是他的力量,可他也依然有造物之力……”或者更糟——或者那条愤怒而不甘的炎龙,根本不在虚无之海。或许斯科特真的曾坠入地狱,像尼亚一样……或许这个世界早已被黑暗所污染,只是谁也看不见。“听起来是挺糟的。”娜里亚说,并不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但最糟也不过世界毁灭嘛……我们难道不是一早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抱着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像诺威所说的那样。埃德苦笑着,垂下双眼。他不敢告诉娜里亚,他真正害怕的并不是这个……他害怕的是自己也会堕入黑暗——他害怕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堕入黑暗。像拜厄·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