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威一回到希德尼神殿,立刻去见了科帕斯。无论心底压了多少怀疑与愤怒,他半点没有表现出来。在提起死掉的那几个暗刃时甚至愧疚地表示,他实在来不及救人……埃德把他叫过去的时候,人都已经死透了,而他事先又毫不知情。科帕斯漠然地听着,只在听到那条龙被带走时候皱了皱眉。他们在那条龙身上花了许多心血,虽然原本就是……神明的授意,但突然失去了那么强大的武器,还是让他有点无法出口的恼怒。至于瑟若因……他和他的人的确好用,可现在已经越来越用不上了——他们的失败更证明了这一点。当对手提高了警惕,就远不是暗中刺出的剑能对付得了的。没有必要为已经无用的东西耗费力气。他对那些人花了几天的时间讨论的内容也没有多少兴趣。问题就摆在眼前,解决的办法无非就是那些,埃德的大胆稍稍出乎他的意料,却对他有利无害。他也……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他向莱威挥挥手指,让他退下,并不在意牧师心中怀了多少怨怼,也没有对他自己都承认的“失败”施以任何惩罚。毕竟,他们的神对此也没有任何表示。这个人永远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莱威离开之后他又独坐了一阵儿,冰冷的手指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在坚硬的扶手上敲出轻响。他皱了皱眉,雾一样散开,转瞬间出现在附近那一座精灵古城的地底。身体变得轻松起来,心情便也随之好了许多。他举步向前,这个城市四通八达的下水道如今灯火通明,几乎如盛夏般充满逼人的热气。恶魔们讨厌北地的寒冷,而他已经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几处下水道交汇的地方如今已被挖空,被几根黑色的石柱所支撑,奇异的植物攀爬其上,有些狰狞怪异,有些却也堪称美丽。各种各样的小恶魔跑来跑去,如在它们自己的家园般自由……自由地互相残杀。它们在高等恶魔走过时候畏惧地缩进黑暗之中,在他走过时也是一样。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味道,这是科帕斯最讨厌的,因为实在难闻,但现在也已经渐渐习惯。他走向一群高等恶魔,它们在他靠近时向他点头,仿佛他是它们之中的一员。他此刻也的确很像其中的一员。黑雾漂浮在他周围,让他的身形变得模糊不定,黑色纹路在他苍白的皮肤之下蜿蜒游动,宛如活物。可他当然不是……他是它们足够强大、难以轻视的盟友。他们可以平等地对话。“那扇门,”他周围看了看,“又跑了吗?”有个恶魔像人类那样耸了耸肩:“抓不住。”它们并不恼怒,也不沮丧,反而似乎觉得这还挺有趣。那扇由人类制造出来的地狱之门,连它的制造者也无法控制。当它落到恶魔的手中,恶魔们却也一样没法控制。它们封住了地底的空间,让它只能在其中跳来跳去,就像那位“夫人”曾经所做的,而它们设下的“诱饵”,确实偶尔能吸引那扇门,让它在它们需要的位置开启片刻……然后它就又跑了。它自己随意开启时,能钻过来的多半只有低等的小恶魔。那些东西越来越多,即使一堆一堆地弄死了送回地狱,也会又一群一群地跑过来,让恶魔们自己也很不耐烦。可现在,还没到能把它们放出去的时候。但无论如何,这扇门也比他们能够撕开的裂缝要稳定得多。通往黑岩地底的那道裂缝,恶魔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撑了那么久,但一次能通过的恶魔仍极其有限,不然它们也不至于连一群矮人都解决不了——单凭数量它们都能把那个坑填满。科帕斯有点惊讶于斯科特居然没有在门上做什么手脚就把它交给了恶魔,交换一个根本不需要自由的恶魔的自由……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些恶魔想干什么吗?从前他大概会这么觉得,现在他却不敢确定。据恶魔们说,有个家伙能制造出控制这扇门的东西,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但从它们说出这句话到现在,可已经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它们不再提起,科帕斯也不好多问。“柯林斯的水神神殿,”他开口,“那里有个东西,你们或许用得上。”既然他的人没能弄到手,不如让这些恶魔去试试——他们杀了他的人,哪怕是已经没什么用的人,也总得付出点代价。“柯林斯神殿。”有个恶魔低声笑了起来,“那可不是什么……适合我们玩耍的地方啊。”科帕斯并不意外。这些恶魔可一点也不蠢。“我只是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他像之前那个恶魔一样耸耸肩,“要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个身形矮小的恶魔问了出来:“所以……那是什么东西?”.柯林斯神殿的库房,在迷雾降临之后,原本已经空了。在此之前,那些入侵者的确拿走了不少东西,但他们显然不是很清楚那些是最珍贵的,所拿的多半都是宝石和武器,一些看起来更像是摆设的都没碰,也没敢损毁——谁也不知道它们被砸坏时会不会放出什么威力强大的法术来。伊卡伯德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此处的另一个空间,也没有什么时间去整理,这会儿法术解除,便乱七八糟地又堆回了库房,看上去不像人类的宝库,倒更像巨龙的洞穴。伊斯在其中挑挑拣拣,勉为其难地拿走了几样,作为神殿向他换取精金的交易品。“这远远不够!”他说,“你们真的就只有这些东西了吗?”这刻薄债主的语气听得埃德嘴角直抽。“这里存放的原本就是一些……不太好出手的东西。”他老实交代。多半有些危险,或是哪位尊贵的大人物所赠送的礼物之类。伊斯还想再挑剔一下,被娜里亚在小腿上踢了一脚,只好暂时放弃。“你觉得,”埃德随口问了一句,“这里有什么东西,会是科帕斯想要的吗?”虽然跟博雷纳气势十足地说了那句“不管是什么,让他们偷不到就行了”……他其实还是有点担心的。伊斯周围扫了一眼:“……这怎么看得出来!”他的确认识许多有名的魔法物品,但也不是什么都认得出,何况这里乱成这样,他简直连翻都懒得翻。老实说,他很怀疑,真正珍贵的东西,早就被那个老头子藏起来了。但单是从剩下的这些,就足以看出,水神神殿这些年得到的财富一点也不比安都赫神殿少……被惦记和嫉恨也实在理所当然。埃德看看四周,尴尬地挠挠下巴。说真的,如果那些人想偷的东西真的在这里,他怀疑他们就算能摸进来也找不到,除非那东西特别明显。而这里最明显的是一具身披轻纱,能变成“活人”来跳舞的少女雕像……是谁送给神殿这种东西!他没再多想这个,反正伊卡伯德会把这里再一次封起来,那位牧师对任何敢侵入他所设下的防御的人,可半点也不会客气。但如果那些人想偷的东西不在这里…….两天后他们返回斯顿布奇,依然是乘坐独角兽号。柯瑞尔也带着精灵们蹭了上来。他很喜欢这条船,虽然船上的水手们看的他眼神好像有点……敬而远之?他们明明是并肩战斗过的好伙伴嘛!河面上的冰比之前更厚了,在两岸人群好奇又期待的视线中,伯特伦不负众望地又一次把船改成了雪橇——不是用临时制作的粗陋木板,而是用和船身一样线条流畅的金属板。“它甚至能在水面上滑翔!”船长大人得意洋洋。“……如果你想让这条船什么都能干,它最后很可能动都动不了。”埃德严肃地给他忠告。伯特伦大手一挥:“那就加到它动不了的时候再往下减嘛!不然怎么能知道极限在哪儿呢?”埃德默然。这不就是他们之前做魔像时的想法嘛!被伊卡伯德训了一通之后,这家伙半点也没想改啊!但至少现在,独角兽号还游刃有余的样子。它轻盈地从冰面上滑过,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白鹭,在维萨城的人们热情的欢呼声中,疾驰向南。拥挤的人群里,一个看起来年轻又苍老,瘦瘦高高的男人被挤到了角落,也就安静地缩在了那里,只是努力伸长了脖子,看着那远去的白帆,直到它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人群渐渐散去,仍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着。然后他把视线投向西北,隔着一片森林,他并不能看到那静立在蓝色湖面上的雪白神殿。它已不再被迷雾所笼罩……可他再也回不去了。“艾瑞克?”他听见有人用轻柔的嗓音呼唤,怔怔地回头。胖胖的女管家向他笑了笑。“回家吧。”她说。曾经的圣骑士默默点头,跟上她的脚步。是的,他也……还有家。.从维萨城向北,一直到高耸入云的巨人之脊,雪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地。卡斯丹森林里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和树上的积雪簌簌落地的声音。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融入其中,几不可闻。黑衣的骑士们穿过森林,夜一般静默无语。他们的营地在林间的一片高地上,据说也曾是兽人的堡垒,但如今地面之上已经不见半点痕迹。高高的木墙之中正有炊烟升起,一群身材高大的野蛮人围在篝火边,磕磕巴巴地用通用语交谈。贝林经过时他们起身向他行礼——这些蛮族并不是他们之前所想象的那样野蛮。他其实没有要求他们非得用通用语交谈,只是告诉他们,如果连他的命令都听不懂,他也无法交给他们更重要的任务。简单又实际。不去牵扯什么种族之间的隔阂,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反而让他们更容易接受。他的帐篷并不比别人更大,但的确更暖和一些,毕竟他还带着一个不那么健壮的少年。曾有人对此颇有微词,毕竟一个连剑都不会用,也不会说话的少年,在战斗之中实在是个拖累。然后他们见识到了那金发蓝眼的小王子,如同神灵附体般与自然沟通的能力。他不止一次地帮助他们避开了各种危险,如今在夜鹰之中,他的地步一点也不比贝林低。骑士掀开厚重的毛皮,热气扑面而来,但这一次,在帐篷里等着他并不止塞尔西奥——埃德·辛格尔正笑眯眯地向他举起……热腾腾的蜂蜜水。伊斯坐在另一边,看他一眼就算是打了招呼,懒洋洋的样子不像条龙,倒像只猫。贝林缓缓站直,视线落在塞尔西奥怀中,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少年抱着一条正在认真抠脚的、小小的龙,像抱着什么珍贵又脆弱的东西,小心翼翼,又满脸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放松了一些。他看着两位……三位不速之客,有些生硬地开口:“……欢迎。”既然是客人,不管他是不是真欢迎,刻在骨子里的礼节也要求他,怎么也得欢迎一下。埃德的笑容有点僵——这位已经成为夜鹰首领的年轻骑士,还是不怎么会说话啊。“抱歉,”他站了起来,微微躬身,“冒昧打扰。我们只是……有点事想问问塞尔西奥,又不想让太多人发现。”不是不信任夜鹰,但这里多半有人盯着的。贝林点了点头,看向抱着龙的少年。少年眼眸清澈,充满单纯的喜悦——这是塞尔西奥,但埃德真正想问的显然不是他。“那一位,”他开口,“偶尔会沉睡一会儿,不会太久。”埃德点头。然后他们便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埃德只好没话找话地说起伯特伦……而关于伯特伦,也的确有很多话题可说。他说起那条会飞的船,说起其中各种精巧的机关,还有伯特伦卖菜一样吆喝着拉到的大笔赞助。贝林沉默地听着,并不多问,甚至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眼底分明闪着光。埃德也说得兴起,直到伊斯踢了他一脚。塞尔西奥依旧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带着好奇,孩童般纯真,长者般包容。“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