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垂眼站在肖恩面前,感受着他锐利的视线刮过他的脸,等待着可能降临的怒火和责问。他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地接受一切责难。他没能拉住埃德,那是他的错,但去极北之光可是埃德自己的主意。他只是……没有阻拦,还跟着跑了过去。他能听到老人沉重而缓慢,像是在忍耐什么的呼吸,但开口时,肖恩却只是告诉他:“我知道了……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以及,虽然无法直接把埃德从地狱里召唤出来,你可以试着召唤另一个人——尼亚·梅耶。无论他到底想做什么……我想他不会拒绝你。”伊斯霍然抬头。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个……奈杰尔他们可以召唤恶魔,而尼亚其实已经是恶魔了呀!他转身就要跑,又被肖恩叫住。“尽快。”他说,“我们可能会需要你,才能把通道开在尽量接近埃德的地方……以及,他也或许会需要一些引导,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可我进不了地狱。”伊斯说。这曾经让他骄傲的“天赋”,如今让他烦躁得恨不能从血肉和灵魂中剥离。“并不需要你进入地狱。”伊卡伯德接口,又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你也未必就完全无法进入地狱。”他在伊斯开口之前挥了挥手:“我得想想。”伊斯咬紧牙关,忍住,又一次跑回神殿的传送阵。天已经亮了。他不知道地狱的时间是如何流逝,但一夜已经是很长的时间……而他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到。他直接横穿过庭院,在看见长廊上匆匆而来的娜里亚……和埃德的时候,心跳骤然一停,直冲过去,然后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埃德。那是柯瑞尔假扮的。埃德其实没让他帮忙掩饰他们的离开,毕竟船上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但半精灵兴致勃勃,也就没谁阻止他。伊斯僵在了那里。他没想到独角兽号这么快就能回到斯顿布奇,他以为他能在娜里亚回来之前把埃德弄出来的!他最好还是先躲开……可娜里亚已经看见他了。“伊斯!”她叫着,纵身跳过长廊边积雪的灌木,朝他跑过来。那一瞬伊斯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但最终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女孩儿跑得很快,冲到他面前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她一路上总有些不安,这会儿看到伊斯的脸色,又没看到埃德,就……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他……”她张口,那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整个人都空荡荡的,空得像是能被风吹到半空里,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没有!”伊斯看着她骤然惨白的脸,立刻明白过来:“他没死!他只是……不小心掉进了地狱……”娜里亚飘在虚空里的心重重地砸下来,砸得她几乎有点想笑。“不小心掉进了地狱”……听起来好像比死也好不了多少。“我没拉住他……”伊斯垂下头,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对不起……”他能在肖恩面前硬撑着,绝不承认半分不是他犯下的错,可在娜里亚面前,愧疚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他几乎没法儿站直。“……你们商量着要去那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娜里亚冷静了一会儿才能开口,“明明是他要去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了他的坏毛病?不是你的错,说什么‘对不起’?你……”她的语气其实过于严厉,那是为了掩饰她的恐慌。她自己意识到了这个,立刻就停了下来,却让伊斯更加不安。他偷眼看她,眼眶红红的。娜里亚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乖巧到可怜的样子。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双臂,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又顺手抱过一样乖巧到可怜的娜娜。已经饿了一整晚加一早什么都没吃还哼都不敢哼一声的小龙呜呜抱怨两声,委屈地往她怀里钻。“别担心,”女孩儿说,“那家伙可没那么容易……”她还是说不出那个字。伊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心底泛起的酸涩压下去——他怎么能没用到还需要娜里亚来安慰!“我会把他找回来的。”他保证,“很快!”.尼亚·梅耶出现得很快,仿佛一直就等着被召唤。“……你已经知道了吗?”伊斯劈头就问。埃德那个蠢货已经暴露了吗?!“是有点消息传来传去,”尼亚这回也没有东扯西拉,“说有两个假冒死灵法师跑去极北之光的家伙可能从地狱之门里掉下来了,运气好的话,多半是死了。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召唤我……我这么聪明,当然一猜就猜出来啦!”虽然没有东扯西拉,自夸还是必不可少。“那其他恶魔呢?也能猜到吗?”伊斯又紧张起来。尼亚不满地冲他翻白眼:“你觉得像我这么聪明的家伙能有多少?”“照你这么说,反正不止你一个。”伊斯说。尼亚被噎住了,但伊斯这会儿其实并没有讽刺他的心情,只是实话实说。“你能找到他吗?”他问。“那要看他够不够聪明了。”尼亚也不敢保证,“如果他暴露了身份,找到他反而不难。如果他把自己藏得很好……伊斯,地狱,其实比这个世界还要大,掉进地狱里的人,也比你们知道的要多得多。”伊斯心情复杂地沉默着。他现在,到底该希望埃德聪明一点,还是蠢一点呢?想来想去,埃德如今最需要的,或许是最不可靠又最玄妙的“运气”。“如果他被发现……”他说。“我会努力保住他的小命……如果来得及的话。”尼亚忍不住叹气,“别看我跑来跑去很自由,主意也很大的样子,我也……不过是个小卒而已啊。”“那你……小心一点。”伊斯别别扭扭地担心着。尼亚眼睛一眯,笑了起来。“那,”他不怀好意地问,“如果我和埃德都有危险,你会选哪一个?”站在一边费心费力维持着法阵却被彻底无视的奈杰尔嘴角一抽——这是什么破问题!“埃德。”伊斯斩钉截铁,面无表情。“啧。”伤心的尼亚叔叔遗憾地撇嘴,“行啦,放我回去吧。”奈杰尔并没有迟疑。一个像尼亚这样的恶魔会知道很多事,但现在,没什么比埃德·辛格尔更重要。.埃德正在被围观。般多亚,极乐之地,这没有城墙的,喧闹拥挤的城市,乍一看有点像**师塔外围的街市,热闹又怪异,只是街道更宽,毕竟行走其上的,有不少身躯庞大的怪物。而堆砌在街道两边的怪模怪样的房子,也不再是各种各样的尖顶,却有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扎眼”。恶魔们似乎更喜欢浓重艳丽的颜色,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像极了沼泽里有毒的植物,自顾自地生长着,互相推挤又扭成一团,看久了只觉得所有的颜色都混在一起旋转又旋转,比颠簸的囚车还要催吐。街上的恶魔有着同样浓重的颜色和怪异的形状,像……行走的有毒植物。虽然大半都勉强有个人形,却又千奇百怪,难以形容。埃德不由自主地避开它们的视线——那些垂涎欲滴的,像看着一盘不用烧烤薰煮就能直接上桌的嫩羊肉的视线。可它们并不敢太靠近囚车。车上插了一面没风也直直展开的旗,大概是某种动物……或恶魔的皮制成,其意义大概相当于夏之海的货船上的旗帜。这囚车和车边得意洋洋的紫章鱼,应该属于这里一个相当强大的势力。这个城市有自己的规则,而城中的居民,好歹是有理智的生物。但很快,埃德便意识到,恶魔的“规则”和“理智”和人类的显然并不一样……他看着两个分明只是不小心撞在一起的恶魔瞬间就打成一团,不是像人类街头的斗殴那样,大半结束于鼻青脸肿和悻悻的互相谩骂,而是毫无顾忌地往死里打,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倒地不起,才有像是城市守卫的恶魔懒懒地放出一群拴着锁链的小恶魔,将那失败的家伙“清扫”得干干净净,甚至都没花时间去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已经死透了。埃德铁青着脸收回视线。他想吐,但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而他的“同伴”们,似乎对此毫无反应,有一个甚至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害怕吗?”那章鱼恶魔咧嘴一笑,“你的恐惧正散发出香气。”埃德垂下眼睛,缩了缩。他的确应该表现出更多的恐惧。“别担心,小家伙。”那恶魔反而安慰他,“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么……新鲜,或许还能多活几天,有位大人,很喜欢看你们这样的家伙给他演些故事。你能坚持得越久,就能活得越久呢。”倒不是它好心。倘若这难得新鲜的货物吓破了胆,很快也就值不了几个钱了。作为商人之子,埃德奇妙地瞬间领会了它的意图,生硬地扯出一个惊恐万分,又充满感激的笑容。演戏……原来恶魔也爱看戏吗?.转过两条街后,囚车被拉进一片屋檐乱翘的紫色建筑。埃德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拖进了地下,单独关在了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狭窄憋闷,但意外地明亮——门边墙上的蜡烛虽然味道有点刺鼻,燃起的却是正常的火焰。连烛台都像是人类使用的,正常的烛台,只不过是宴会厅里的那种精致样式,放在这样的囚房里,实在有点奇怪。但埃德感受到了那个恶魔让他“保持新鲜”的努力,一时竟有点想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他的法术还没有失效。他现在只是一个干瘦苍白,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一个死灵法师……但他并不觉得这层皮能骗过所有恶魔。囚车被拉进来之前他看了一眼另一边的街道,明显更加干净整洁,街上的恶魔更少,多半都有坐骑和车驾,建筑也更加宏伟。显然,那边,才是真正的高等恶魔居住的地方,而他们刚才经过的,大概算是般多亚的旧街市场?以他所知,恶魔不讲什么血统,纯粹以力量的高下来划分等级,而更加强大的恶魔,未必看不透他这层伪装。可它们的力量到底因何而来?只是纯粹随机的“天生”吗?或者,如果尼亚能被“改造”,恶魔自己应该也可以?越了解这个“种族”,越觉得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实在太少。他们甚至都弄不清恶魔到底是如何诞生的。有人说它们就像人类一样繁衍,只不过关系混乱,根本没有所谓的家庭,更没有家族可言;也有人说它们生于人类的恶念,那些恶念注入所谓的恶魔之茧,就会生出不同的恶魔。照埃德所见,似乎还有一种可能——有一些恶魔,其实是人类转化而来。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没有在街上看到真正的“小恶魔”……恶魔的幼儿。它们总不能一生下来就那么大?他以为他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考虑该怎么办,但似乎只是打了个盹儿,灰扑扑的牢门就已经被打开。紫章鱼甩出鞭子缠在了他脖子上,但这一次明显温柔了许多。“你的运气真的不错,”他说,“那位大人府上演戏的家伙正好坏了一个,而大人最喜欢的那个故事才演到一半儿呢!如果你能表现得好一点,就算最后坏掉,也不会被活着扔给那些没脑子的小恶魔。”在他看来,这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埃德乖顺地站起来,突然很想介绍安克坦恩的国王陛下,博雷纳·德朱里,一位优秀的剧作家,给那位“大人”认识一下,他们想必能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一次他被拖去洗刷干净,还套上了一件不知谁留下来的,浅灰色的衬衣,才被带上一辆还算舒适的马车……狗车。路上埃德从车窗里向外看了一眼。天还是亮的,不知恶魔们到底是如何计算时间,他猜这会儿大概是到了吃饭或休息的时候,因为街上的恶魔明显少了许多。所以……他要在见到那位喜欢看戏的“大人”之前就找机会逃出去,还是冒险去演上几场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