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斯科特站在洛克堡已坍塌了大半的门前,依然站在门外的守卫惊疑地交换着眼神。即使未曾见过斯科特,他们也知道他是谁。搭在剑柄上的手握得更紧,但守卫们只是沉默地向后退去,没有阻拦。斯科特的脚步根本就没有停过。他在守卫们退开的那一刻直直走入门中,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人会怀疑,如果真有人拦在他身前,他会眼也不眨地拔剑为自己砍出一条路。讯息早在斯科特出现在通往洛克堡的坡道下时就已经传了出去。寂静的夜色中,更多的消息送往更远的地方,无数人随之而动。而当冰龙飞到洛克堡,斯科特已经站在了三重塔最高处。虽然远隔千里,今晚的斯顿布奇就像希德尼盆地一样,疾风呼啸,天上却没有半丝阴云。巨大的圆月悬在深蓝夜幕中,明亮却苍白,另一轮月亮也正是圆时,小小的一片,缀在圆月的右下方,当夜空中有流光拂过时,会浅得像被抹去般黯淡。是的,如今斯顿布奇的夜空里,最醒目的不是圆月,不是群星,而是不断从天空中掠过的,奇异的光芒。它们像雾,也像水波,在夜空中摇曳着,铺开一片又一片绚丽恢弘的光幕,仿佛随着某种无声的节奏,静静地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与颜色,像是在极北之地的雪山上才能看到的极光,却又有所不同。可这样极度的美丽,却代表着极度的危险。光幕之下,三重塔上,斯科特的影子只是极小的一点,冰龙却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他。它飞上塔顶,轻轻落下。塔顶的平台不大,它展开双翼就能遮住一大半,哪怕站在边缘,也一低头就能凑到斯科特的面前……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双望向它的、璀璨而空洞的金黄色双眼,空得漫天绚丽的流光也不能在其中映出半点生动。空得让它心脏紧缩,感觉到窒息般的钝痛。……它以为它已经可以不那么在乎的。“斯科特……克利瑟斯,”它冰冷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终于不再躲躲藏藏了吗?……你来干什么?”斯科特直直望进它巨大的双眼中,没有回答,只是向它伸出一只手。“剑。”他说。那声音艰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冰龙其实听清了,乱成一团的脑子却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反问:“什么?”“剑。”斯科特重复,声音更清晰了一些。冰龙终于明白过来——他要的是阿克顿之剑。“……你给了我,”它一字一句,在控制着语气的时候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那就是我的。”“拖住他。”来之前埃德这样告诉它,“无论他想干什么,拖一拖。”可斯科特没再开口。他向前一步,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对着冰龙的头斩了下去。冰龙本能地往后一缩。只有剑尖从它鼻侧的鳞片上划过,却也拉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血色映在冰龙眼中,让它有一瞬间的茫然。它的鳞片,在永恒之火的淬炼后,就算是魔法武器也很难穿透,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划破?然后它的视线才落在了那柄剑上。线条流畅的剑身有宛如龙鳞般的纹路,剑柄上一颗深蓝色的宝石,宛如从夜空中截取的一点碎片,深邃而空灵。脸上那一点细微的痛楚,在心间撕裂成难以忍受的剧痛。巨龙直立而起,放声怒吼,吼声中却还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委屈。它以为它已经做好了准备,它以为它可以平静地面对最糟的情况,可它没有。那柄剑,名为“屠龙者”。以一条冰龙锋利的长角和一条褐岩龙强壮的心脏,混合着秘银打造而成。它的魔法伤害唯独针对巨龙,也没有任何巨龙可以抵抗……才拥有了这样一个让巨龙们痛恨无比,却也无可奈何的,狂妄的名字。这柄剑,是真的可以杀了它。那一丝血色也同样映在了斯科特的眼睛里,却没让他的动作有分毫犹豫。他举剑前刺,扎向巨龙愚蠢地暴露在他眼前的腹部,充血的眼白一片猩红。冰龙的长尾甩向他腰侧,在他侧身避开时展开双翼,一跃而起,从三重塔顶滑翔而下。它以为这可以给它一点时间,让它能够冷静下来……但斯科特毫不犹豫地跟着它从塔顶跳了下去。冰龙本能地回身想要抓住他,却只看见一对火焰凝成的翅膀,在斯科特身后轰然展开。那火焰蔓延在他全身,也仿佛烧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疾冲向冰龙,而冰龙只能咆哮着连连躲避。它已经不惧怕火焰,而那柄长剑,真想刺中它的要害,也并没有那么容易。它只是……一时之间,竟沮丧得生不出半点反击的念头。它在夜空中翻滚着。余光中,它能看见洛克堡外人影交错,看似混乱,却并非无序。它看不见埃德,也看不见娜里亚,但他们就在其中。“如果觉得……不行,那就放弃。”娜里亚也曾这么告诉它,虽然这大概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说出“放弃”,并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对。“你又不是一个人。”她说,“所以,就算放弃也没关系。”那时他并没有反驳。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并非独自战斗——这一场战斗也绝非他独自就能赢,比一往无前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默契与合作。它看见洛克堡外渐渐稳定的火光。它知道它应该已经拖够了时间,此刻,就算它放弃战斗,也确实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在对自己的愤怒中,巨龙回身冲向斯科特。斯科特将长剑高举过头顶,冷静地判断着距离。巨龙却在逼近他的那一刻骤然向上拉升侧转,双翼带起的强风让斯科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随即身体一沉,避过了冰龙顺势蹬过来的后爪,却没能避过紧随其后的长尾,被那重重的一击远远砸开,向下急坠了一段才能恢复平衡,重新飞了起来。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只冰箭,在月光之下晶莹璀璨,拉出明亮的光芒,又在团团火焰之中迅速融化,变成了无害的雨滴。冰龙穿过密密的冰雨与火花,又一次扑了过来,金黄色的眼眸中仿佛也燃烧着火焰。在它身周,疾风卷起漫天的冰与火,劈头盖脸地砸向斯科特,再没有半点迟疑。.“……要让他们就这么打下去吗?”约克·特瑞西忍不住转头问埃德,“是不是该让伊斯离开?”他们不确定斯科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但他们早已为此准备了不同的对策,其中任何一种,都不需要冰龙在这种时候就跟斯科特打成一团。“如果他觉得该打一场……那就先让他打一场。”埃德回答。约克欲言又止——现在可不是让那条龙任性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时候!“而且,”埃德解释,“之前是斯科特追着它不放……如果它不反击,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约克勉强点了点头。他来得稍晚,也没有时间一直盯着那一人一龙,但如果埃德这么说,他也愿意相信。何况对他们来说,准备的时间越长越好……终究是他太过紧张,才会如此没有耐心。他抬头看着半空中那场战斗,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如果那条龙赢了呢?”能如此简单地解决掉斯科特,也能省下他们不少力气,用来对付更强大的敌人。埃德沉默片刻,苦笑一声:“他赢不了。”约克瞪着他,一时无语。埃德这才意识到,他居然不自觉地把应该藏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只能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反正,就算他输了这一场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正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约克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跟着他耸耸肩而已。这明明不是什么很激励人心的对话,年轻祭司一直被捏紧般的心脏却似乎跳得更正常了一点。他望向那一人一龙——他们的身影正好被框在了巨大圆月之中,看起来分外醒目,甚至有种奇异的,像是在看木偶戏般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约克不由自主地想着,又立刻在心里对自己啐了一口。他们当然可以!.怒火和被激发的战意让血液沸腾起来,如灼热的岩浆般奔涌在血管之中。冰龙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灵活——它已经不是从前那条只会凭借本能和天赋来战斗的“小龙”,而它的天赋,也早已不止连灵魂都能冻结的喷吐。它甚至能随心所欲地变换形体,让斯科特的攻击落空。激烈的战斗之中,它的脑子也反而更加清醒,不再被那些复杂的情绪所左右。它敏锐地察觉到,斯科特的攻击其实有着明确的目标。他并不在乎是输是赢,也不在乎它是生是死……他只是想要那把剑。他们也想到过这个——阿克顿之剑,不止能伤害炽翼本身,也能划开空间。可就算是埃德,在它告诉他之前,都不知道它到底把阿克顿之剑藏在哪里……它也没告诉他准确的位置。这是巨龙不该为人所知的秘密,但斯科特知道了。冰龙咬牙切齿地意识到,这是炽翼的报复。得到阿克顿之剑的办法绝不止让斯科特直接找上门来强夺这一种,一个还有自己的意识与判断的斯科特,也远比眼前这个眼神空洞,连战斗的技巧都大打折扣的傀儡更强大和有用……可那条睚眦必报的炎龙还是强行吞噬了他的灵魂,让他彻底成为他们的敌人。愤怒与悲伤在它脑海中冲撞。但即使失去了自主的意识,战士的本能也让斯科特在与它错身而过的瞬间找了机会。“屠龙者”准确地扎入它左翼之下,拉开一条深深的伤口。喷涌的鲜血和巨龙的怒吼之中,斯科特的脸色丝毫未变,反手让长剑扎得更深,另一只手已经探入伤口之中,从巨龙肋下抽出了那柄巨剑,收起双翼,身体下沉,看也没看失去了平衡、在半空里摇摇晃晃的巨龙一暗,带着两把剑直落下去,又瞬间展开双翼,飞向三重塔。埃德在冰龙的血喷洒在半空时就变了脸色,控制不住地向前冲出两步,又硬生生收回。“……现在?”约克轻声问道。埃德看着在半空里摇晃了一阵儿,勉强稳住身体,歪歪扭扭向洛克堡外滑下去的巨龙,又定定地看向越飞越高,直冲三重塔塔顶而去的斯科特。“再等等。”他说。约克并未质疑,周围亦无人反对。永恒之杖发出微光,让冰龙找到了方向,化为人形落在埃德身边。埃德看着他惨白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安慰自己的朋友,只能默默地为他治好了伤。但伊斯似乎也并不需要安慰。他紧闭双唇,眉头紧蹙,却没有多少大受打击的颓丧,眼神甚至明亮得有点异样。“……伊斯?”担心朋友被打击得过了头的埃德小心翼翼地叫道。伊斯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冲他摇了摇头。埃德不解其意,却也没再多问,只是重又看向三重塔。他看见斯科特又一次从三重塔上一跃而下。即使是靠着被法术加强过的双眼,在圆月与三重塔的映衬之下,男人的身影也渺小得像一点萤火,可他手中的阿克顿之剑,却在空中拉出了一条极细极长,又极其明亮的线。那一线耀眼的光芒转瞬即逝,但满天流光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的水,疯狂地涌向了那条已经消失的线。另一种光辉破开天空,如黎明时分刺破夜幕的阳光,却带着更加灼热的温度,和更加艳丽的色彩。火红的光雾从世界之外无边的海洋中,一点一点漫了进来。起初极慢,像浅浅的伤口里渗出的血,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如同溃堤的洪水,在冲破堤防的那一刻,发出震天的巨响。“……埃德。”约克声线紧绷。这一次,回答他的却是伊斯。“再等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