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勋听瑞生提到自宫一事,颇有些艰涩难以启齿的感觉,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是触及心中隐痛。然而他更知道,数目庞大的自宫者中,除了有市井无赖自宫求进的,但也有不少活不下去的百姓将自家子侄阉割之后,希望送进宫找条活路,甚至是因羡如今宦官富贵,希望子侄能走这条路出息的。所以,但使有宦官一日,这条路子就不可能禁绝,甚至哪一朝宦官越是得势,自宫者就越多。
“我听说,还有一个村子,自宫者上百的……”
听到瑞生这句话,徐勋眯了眯眼睛,随即开口说道:“这事情我会请皇上再次下旨严禁,只不过我也不得不事先对你说,此等事是堵不住的。至于原因如何,你也该知道。只是那些宫禁不收的自宫之人,其实是最可怜的,我回头想想办法吧。”
“多谢平北伯!”
瑞生立时长身一揖,待被人扶起的时候,他激荡的心情方才平复了下来,感激地看了徐勋一眼便告辞离去。而回头看着那一行三人上马离去,徐勋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小家伙,心肠太软!
到了家中,得知小皇帝竟是把此次抄家的一批首饰送到自己家来了,徐勋只觉得哭笑不得。等听沈悦转述了她让瑞生带回去的话,他若有所思一想,当即含笑点了点头:“娘子想得很周到,这一次不打紧,今后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每次抄家我徐勋都分一杯羹,那时候我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你推辞了这个,冲皇上要那些东西,皇上只会觉得对脾胃,下次就不会想着分润这种好处过来了。只不知道,这一趟还有谁和我这般得了这种好处。”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如意的声音:“少爷,内行厂厂督钱宁命人送来帖子,说是今夜旧日府军前卫同僚一并贺他高升,请大人务必赏光。送帖子的人如今还等在门外。”
“哦?”徐勋眉头一挑,想起钱宁上任匆忙,再加上人员尚未齐备就是这么一桩大案子,确实连贺高升都不曾来得及。他微微一思忖,就吩咐把帖子送进来,待取了那大红的洒金请柬在手,见落款门下钱宁百拜,他不禁微微一笑,看清宴客的地方在本司胡同,他就点了点头,“让送帖子的人捎带一句话给他,我必定前去。”
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这是自永乐迁都以来京城最繁华的烟花之地。原本只是教坊司在此,但因为教坊司是应奉宫中,等闲人难以一亲芳泽,后来便有教坊司那些年纪大的在家里调教些贫苦人家的女儿,渐渐有了些青楼楚馆,如今纵使此地的酒楼,也常常有些出条子叫上歌舞姬人陪侍,尤其是那些有官身的。这却比光顾青楼楚馆的名声好得多,尤其是手头有些闲钱的官人,大多乐此不疲。
今日府军前卫一众军官贺钱宁高升,便也是同样包下了本司胡同一座酒楼的整座三楼。因钱宁是跟着徐勋的老人了,一放出去就提督内行厂,这等升迁速度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此刻钱宁一到,别人也不管酒菜尚未上齐,徐延彻和齐济良打头先灌了他三杯。直到人连连告饶,这两位豪门公子方才罢了休,可马桥又笑吟吟举着酒杯上了前来。
“老马……老马你可别逗我,这还没开席呢,你真想我醉死不成?”钱宁赶紧举手讨饶,连声说道,“到时候大人到了须不好看,你们好歹给我留点余地!”
“什么不好看,什么余地?”
正喧闹着的一群人见徐勋进了门来,一时四下里鸦雀无声。面对这情景,钱宁如蒙大赦,慌忙迎上前去,正要下拜行礼时,见徐勋一把托起了自己的胳膊,他忙开口说道:“大人千万救我一救,我才到没一刻钟,就被小徐小齐灌成了这样子,待会酒菜齐备,非得醉死不可!”
“哦?”徐勋往众人脸上瞥了一眼,见徐延彻和齐济良大气不敢出一声,他顿时笑了起来,“你升官发财,还不让别人多敬你两杯?别说今晚醉死,就是把你泡在酒缸里,也是大伙儿的一片贺喜之意,你们说是不是?来人,给我挑大碗,我亲自敬咱们的钱大人!”
钱宁不料想徐勋竟然跟着其他人一块起哄,眼见马桥亲自到外头嚷嚷了一声,随即就拿了两个大海碗来,他一时暗自叫苦。可眼看徐勋亲自提着酒瓮上来两边斟满了,又捧起了其中一碗,四下一示意,竟是先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这下子,就算他再头皮发麻,也不得不闭着眼睛一饮而尽,那顺着脖子淌下来的酒液一时就把前襟濡湿了一大片。
徐勋既用如此豪爽之举开了个头,其他人自是一窝蜂涌了上来敬酒。钱宁无法,最后好容易求爷爷告奶奶,每杯喝了一口,这才总算混了过去。等到酒菜正式上桌,已经半是醺醺然的他见一个歌姬抱着琵琶上来弹唱,顿时眯了眯眼睛,脸上浮现出了今天拿着朱厚照赏赐的几样首饰回去之后,何彩莲那惊喜交加的面孔。
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屁话,女人虽说喜欢俊俏男人,可没几个真愿意倒贴的,就算何彩莲爱他模样和神勇,可入他钱门为妾,还不是因为他有护得住她的本事?可说一千道一万,那些好东西也只有到她身上,方才配得起,给他那黄脸婆却是糟蹋了!
“钱大人,钱大人?”
被这么一番呼唤给叫醒,钱宁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五六桌酒席上,喝趴下的人已经占了一多半,起先那弹唱的歌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而身前那张凑得很近的脸分明是马桥。他揉了揉眼睛,正有些纳闷,却发现马桥指了指临街的凭栏处。他定睛一看,撑着栏杆站在那儿的人,可不是徐勋?
“大人叫我?”
问了这么一句后,见马桥点头,钱宁连忙站起身子,发觉脚下站立不稳,他连忙使劲拍了拍脸颊,随即才迈着尽量沉稳的步子走上前去。待到了徐勋身后看,他正要说话,就听得前头的人开了口。
“执掌内行厂这些天,感觉如何?”
这还是钱宁走马上任之后第一次有机会和徐勋说话,电光火石之间,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大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你倒是会用成语。”徐勋回头一笑,继而看着下头本司胡同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他便开口说道,“元辅荐了你,是因为想着你是我的人;刘公公荐了你,也因为你是我的人;至于我荐了你,更因为你是我的人。钱宁,你为人果决智勇双全,我不想你提醒别的。只是身处此位,一言一行可决人生死,你自己好好把握。”
尽管徐勋年岁不到自个一半,但身居高位已久,钱宁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站在面前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发怵。徐勋点透了他心底一直犯狐疑的这一点,随即又让他好好把握,他一闪念间,就连忙一撩袍子要跪下,可紧跟着手一紧,竟是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还来这一套,让人看见还以为你不招我待见!回席上去坐着吧,小徐和小齐打着我的名义,已经出条子去请了这本司胡同最有名的小楼明月来唱一曲。”
钱宁闻言顿时眼睛大亮。要知道这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每条胡同好些院子,可真正有名的头牌却是每个胡同一个。这本司胡同的头牌尚芬芬,人送雅称小楼明月,说的便是那唱腔婉转清越,不同于寻常俗曲。他起头倒是想约了人来,奈何人道是对方早已经有了预约,而且是哪家勋贵。他初掌内厂,不敢太过招摇,于是只得作罢,谁知道竟是那两个小子拉起虎皮做大旗,出条子把人叫了过来。
就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乐声。除却那些酩酊大醉醒都难能的人,其他人多数醉眼朦胧抬起头来,却只见门帘一打,两个女童延入了一个女子来。那女子大约双十年华,肤色胜雪,明眸如月,大红罗销金圆领衫子,一色的裙子,红罗抹额,分明是娇艳如火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显出了几分恬静,偏那眼神妩媚婉转,让人一见忘俗。她深深道了个万福后,明眸往凭栏处的徐勋和钱宁一扫,随即便和着乐声唱了起来。
“酒杯浓,一葫芦春色醉山翁,一葫芦酒压花梢重。随我奚童,葫芦乾兴不穷。谁与共?一带青山送。乘风列子,列子乘风。”
半曲唱完,她便亲自满斟了一杯,盈盈朝徐勋和钱宁送了过来,仿佛是踌躇该送给谁似的犹豫了半晌,最后却是笑吟吟送到了徐勋面前。徐勋知道这便是尚芬芬了,见钱宁直勾勾地盯着人直瞧,他便信手接了过来,一把塞到了钱宁手中。
“啊?”
“今日你才是上宾,喝了这一杯,且听她下半曲!”
那尚芬芬见徐勋把自己送上的酒转送了钱宁,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失望,但随即便飘然回到了原位,又是轻吟浅唱道:“酒新篘,一葫芦春醉海棠洲,一葫芦未饮香先透。俯仰糟丘,傲人间万户侯。重酣后,梦景皆虚谬。庄周北蝶,蝶化庄周。”
一曲唱完,她这才盈盈拜了下去,口中说道:“闻大人高升之喜,奴奴在此恭贺,愿大人青云直上,扶摇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