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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黄昏素来极美。夕阳西下,余晖为诸多殿阁染上了一层金‘色’,站在那些高高的殿堂抑或台阶底下,人若是抬头仰望,常常能生出一种顶礼膜拜的崇敬感。尤其是头一次走入宫城,看着那些穿朱服蟒的高官大珰在面前走过,更是能‘激’发起人的野心来。
刘健便深深记得,他第一次从金水桥入早朝的时候,见着那般宏伟气象,便立志要入阁拜相,站在全天下最高的地方辅佐皇帝指点河山,成就士人眼中最高的功业。然而,这一番宏图壮志,如今却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落幕了。
站在文渊阁前头,看着那一轮渐渐落下的夕阳,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了无穷无尽的凄凉,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年读李义山这几句诗的时候,我还笑他是发此无聊之叹,如今才醒悟到,如我等看似风光无限,终究是偏西的太阳,总有落下山的那一刻,不过是时间迟早罢了。”
谢迁默默走上前,和刘健并肩而立,见落日的余晖远不如白天刺眼,他不禁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冷笑道:“日头总有下山的一天,可天上的星星却是三天两头就有掉下来的!我二人未能扳倒小人,未见得朝中上下就因此万马齐喑了!事到如今,只怪我们当年看错了人,若那时候就力阻那小子跻身朝堂,哪有如今的烦恼!”
刘健成化二十三年宪宗驾崩孝宗登基时入的阁,谢迁则是和李东阳一道在弘治八年二月入的阁,一个是在阁十九年最终位列首辅,一个是在阁十一年,单单被人称作阁老的时间,加在一块就几乎是徐勋年纪的两倍。此次因一时失察一败涂地,‘性’子刚烈的刘健和谢迁自然是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的。此刻听谢迁这么说,刘健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义愤,回望了一眼自己呆过整整十九年的地方,他便这么径直走下了台阶去,紧跟着便是谢迁。金灿灿的夕阳在两人身侧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时显得更加凄凉萧索。
在两人身后的文渊阁大‘门’处,李东阳看着他们步履蹒跚的样子,想要追出去说一两句话,可脚下却好似生了钉子一般。直到旁边一个文书官走上前来,他方才淡淡地说:“你们去送一送元辅和谢阁老吧。他日他们启程回乡的时候,我再去送一程。”
见那年轻官员默默一点头,不消一会儿,几个内阁行走的文书官纷纷追出了‘门’去,李东阳一手扶‘门’站着一动不动,足足良久才缓缓转了身子。他才进去没两步,后头就追来了一个文书官,低声说道:“李阁老,司礼监写字孙公公来了。”
来的是司礼监写字孙彬,和李东阳算是老相识了。如今看这位萧敬的干孙子又出来做事,等人进来行过礼后,李东阳不禁眉头一挑,随即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孙公公此来可是有什么圣意要转达?”
“李阁老,皇上才传话给司礼监,道是内阁既是两位阁老致仕,这首辅自然该李阁老来做,另外吏部焦尚书也可补入阁,剩下的就让朝臣廷推入阁人选。另外,虚悬已久的兵部正堂刑部正堂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子,也一并议一议,长时间悬而不决总是不好。”
“孙公公留步。”见孙彬说完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要走,李东阳突然开口叫住了他,旋即淡淡地说道,“如今司礼监是何模样,还请孙公公赐告一声。”
“这个么……”孙彬此前被靠边站了许久,如今刘瑾得意给了他些好处,可他却不敢忽视老祖宗萧敬让他不出头不挑头的吩咐,因而对拿捏分寸的问题正有些头疼,不想李东阳居然问自己这个,他不由得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含含糊糊地说道,“李公公和戴公公身子都不大好,陈公公想着回乡去看一看,正请旨呢。”
尽管不曾说掌总的是谁,但这已经很明显了。李东阳也就没再多问,微微一点头就放了孙彬回去,又吩咐文书官去将此事知会大小九卿。等到回了自己的直房坐下来,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往日和刘健谢迁争执不下的情形。此番两人一走,今生今世多半就再也没那机会了。而且,自己独独不上书致仕,只怕也会被他们当做是没有风骨。就是自己的士林风评,十有八九也要一落千丈了。
“忍辱负重……徐勋是看准了如今的情势,才送了我这四个字?”
按照大明制度,内阁大学士或吏部尚书,可由皇帝特旨或廷推,然而其余尚书乃至于部院大员,却都得由廷推任用。所以,焦芳入阁虽看似并没有任何问题,可须知除却皇帝登基之际要将‘春’宫旧臣放入内阁,这一遭是特旨,其余时候入阁的阁臣却往往都得过公议这一关。当刘健谢迁致仕的消息在朝野传开之际,焦芳却突然入阁,上上下下一时为之哗然。而哗然之后,此前唐寅在翰林庶吉士当中挑起的那一场风‘波’顿时被人重视了起来。
先帝顾命老臣一个接一个致仕,如今朝堂上不能再没有正人君子了!
南都四君子虽不如弘治三君子的名头来得响亮,但都是资历厚重人品过硬的,虽则是也有人把张敷华章懋居然给徐勋亡母写墓志铭和祭文的事情拿出来说道,但很快就被一些‘激’烈的言官啐了个满脸‘花’。因而,尽管如今大九卿根本就人数不全,可林瀚张敷华的名字依旧出现在了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候选名单上。而兵部尚书的候选名单上,杨一清也是赫然在其列。当这一消息传到徐勋耳中,他忍不住对再次登‘门’而来的张彩微微一笑。
“怎样,我须没有诓骗你吧?”
“伯爷翻手为云覆手雨,下官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这话说错了,这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勋见张彩连忙称是,他用中指轻轻敲了几下扶手,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在吏部文选司任上多年,资历等等都是足够的,此前因为各式各样的议论,再加上你锐意辅助马尚书,所以一直都没有往上挪,到时候只要廷推右佥都御史有你的名字,事情就有八分准。这几日有不少人往我‘门’下走动,有六部司官,也有科道言官,之前我都是让伯虎代为‘交’接,但他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对这些也不那么热衷,你既是如今还在赋闲,那就替我做一做这件事,正好把你对右佥都御史有意这一层‘露’出去。”
张彩不同于唐寅,最初上那么一份奏折为率兵出塞的徐勋说话,固然是有义愤,可也自然有几分是为自己着想。官场中人,名利心在所难免,而他的才干能被马文升深深期许,当然不会甘于平凡。徐勋自始至终一直待他以腹心,倘若马文升还在其位,他兴许还会犹豫犹豫,如今马文升既是被众人‘逼’凌黯然去职,他自然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多谢伯爷爱重!”
“哪里,西麓大才,得之我幸!”
当看着张彩起身后又拱了拱手,这才出了‘门’去,徐勋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林瀚也好,张敷华也罢,乃至于远在陕西的杨一清,这些人只能作为盟友,不能作为心腹,毕竟人家都是准大佬级人物,哪怕不得志也不是那么容易收入‘门’下的,而张彩这样年刚过五十的,放在朝中那简直可以算是超级潜力股,给他抓到一个就是现成便宜!而且张彩人通权达变,不像王守仁这样年纪轻轻心如磐石,他就是想抓牢也抓不住,千古一圣到底不是好笼络的!
徐勋正念着王守仁的时候,傍晚时分,靠近安定‘门’的一家小酒馆中,几个人正相对而坐。一边是李梦阳和康海,一边是王守仁湛若水和徐祯卿。
之所以是这样诡异的格局,着实是因为之前唐寅巧舌如簧,王守仁又受徐勋影响不小,对锄‘奸’不如用良这样的说法有些认同,再加上章懋对湛若水有师生之分,南都四君子又是名声在外,一时就形成了三人挑头推林瀚张敷华入朝的声势。而王守仁是礼部‘侍’郎王华的儿子,又多次在闲园讲学,名气已经很不小,湛若水徐祯卿都是文名在外,须臾便聚拢了不少人。如今廷推名单下来,竟也有他们不少功劳。即便如此,眼看刘健谢迁黯然致仕,宫中几位挑头锄‘奸’的大珰受杖发落南京,三人仍不免有些嗟叹。
“到了如今这份上,内廷已经一片乌烟瘴气,你三人苦苦将那两位南都老大人请进京来,有什么用?”李梦阳一想到自己为韩文‘精’心炮制的那份奏折就恍若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心里就憋着一团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就砰的一声将其重重撂在了桌子上,两只眼睛狠狠瞪着王守仁,“伯安,你当年敢上边务疏,想不到这次变得胆子这么小了!”
“伯安兄不是胆小。”徐祯卿得了翰林庶吉士,却是因李梦阳之故方才真正融入了京城的文人圈子,一时与李梦阳康海何景明等人并称为诗坛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甚至得了七子之名。此时此刻,见李梦阳倏然就拿厉眼怒瞪,他便不甘示弱地说道,“朝廷大臣,拔擢有规矩,纵使升迁也不能全由圣心,要入阁便得经历一次次廷推方才能位居高位,可那些内官不同,皇上一言便能将一籍籍无名之人拔擢到司礼监。去了八虎,兴许还会有十虎二十虎!但若是朝堂上多一些正人君子能臣干臣,牢牢钳制住他们,他们要为所‘欲’为至少不那么容易!”
“你说得简单,连刘阁老谢阁老这样的顾命老臣都给掀翻了,别人怎么还顶得住?”
见这两个人彼此互瞪冲突了起来,王守仁不禁苦笑,这时候,康海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道:“好了,事已至此,空同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况且,你代韩尚书写的折子那样慷慨‘激’昂,纵使伯安大才,也未必能越过你去,伏阙那时候多伯安一个,甚至再多十个百个,声势再大有什么用?禁不住皇上一道赦令!不是我说,伯安他们做得也有道理。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