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佑真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一个生日,缠绵病榻数日后,他已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母亲去世后,他做噩梦的情形并没有好转,天天在噩梦里挣扎,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身体稍微好转后,他只去过一次母亲的灵堂,刚刚走近,母亲突然破棺而出,面目狰狞地向他扑来。他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惨叫了一声,便失足跌下台阶。不知是摔得过重,还是吓得要命,他昏睡了两天才醒了过来,从此再也不敢靠近灵堂半步。任世人说他铁石心肠,他也不为所动。他身体复原后,每天都蜷缩在他为金世宁搭建的那个小灵堂里,絮絮地跟他说很多,说到动情处会痛哭不已。他很长时间不出来,宁妃担心他的身体,便会破门而入。赵佑真像个受伤的孩子,落寞而哀伤,总是盯着案板上那把黑色的弓出神。每当宁妃劝他回去休息,他便会愣愣地问:“吟月姐,你说…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宁妃温婉地一笑:“就是你信任梁翊那种感觉吧!”赵佑真苦笑道:“母亲去世前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慢慢消耗朕对他的信任。他从来都没有让朕失望过,每次朕有危险,他都是拼死相救。按理说,这才是一个忠臣的品格。可他实在是太忠心了,没有一点瑕疵,朕反而不安起来。”宁妃没有着急,在他身边坐下,柔声说道:“梁翊心性单纯,你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他便以十足的忠诚作为回报。佑真,身为一个帝王,你千万不可乱猜测,如果伤了一个忠臣的心,那你失去的,可远远不止他一个人。”赵佑真点头赞同,他又叹气道:“不过我还是发现有一点不同。”“什么?”“别人都恭恭敬敬地喊他‘梁护卫’,或者喊他‘梁指挥’,只有你一直喊他梁翊。”赵佑真顿了顿,才笑着说了下去:“并不是说你无礼,而是觉得,他亲切得像你的弟弟。”宁妃笑道:“不是像,他本来就是弟弟啊!他很小的时候,苏家跟梁家不过一街之隔,我常常遇见他从弘文馆回来。他功课好,又有礼貌,每次都规规矩矩地喊‘姐姐’,看见我手里拿的书,便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后来在宫里见到他,我自然又惊又喜,只不过碍着礼节,我不可能跟他有什么接触。”赵佑真疑虑去了大半,附和着说:“仔细想来,如今在我身边的,还都是少年时期的熟人。小时候都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玩,哪怕吵一架,第二天也就好了。可为什么长大了以后,每个人都像戴了一副面具?我看不清他们的真实表情,所以越来越焦虑。”宁妃说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梁翊这孩子,从小心思细腻,单纯无邪,那双眼睛从小到大都没有变。如果你对他加以重用,他必定会成为国家栋梁。”“难得姐姐这么夸人,你从来都没有看错人,看来是朕多虑了,不该怀疑他。”宁妃趁机委婉地说道:“这次你派他去杀湖州王,就太草率了。就算湖州王该死,可他单枪匹马地去刺杀,这实在太危险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可没法向映花交代了。”赵佑真也有点悔意,不过他是九五之尊,岂能轻易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淡淡地说:“朕的命令,他去执行就好了。若他不去,朕怎知他能力如何?怎知他是不是肯听朕的话?如果你担心他,那你就把他召回来吧,我不管了。”宁妃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又是闹哪门子脾气?好啦,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赵佑真扭过头去没有答应,他伸手将残月弓握在手里,岔开了话题:“姐,你每天都想世宁哥吗?”宁妃伤感地点点头,强笑道:“岂止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有时候想到魔怔了,感觉他就在我身边,我却触不到他。”赵佑真好奇地问:“真心爱着一个人,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宁妃的眼神变冷了,她淡淡地说:“就是…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不管这些事情是不是你能承受的,只要一想起他,便会充满力量,不管不顾地做下去。”赵佑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梁翊对映花的心思,应该也是这样吧!这一路虽危险,可只要他想起映花,一定会想尽所有办法,活着回来。”--------------梁翊和吴不为从湖县出来以后,一路向西而去,踏上去尚州的道路。梁翊闷闷不乐,吴不为高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关心地问道:“小娃娃,‘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你可以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为啥要不开心?”梁翊闷闷地说:“我见不到映花,怎么可能开心?”“咳…”吴不为无话可说,只好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浓烈的酒香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不过好酒下肚,自然是酣畅痛快的。他一抹嘴唇,笑道:“小娃娃,你什么时候陪我喝酒?”“你喜欢,我现在就可以陪你喝。”吴不为又喝了一口酒,冷笑道:“不要,你心事重重的,喝不痛快。”“老爷子毛病真多!”梁翊也笑着说:“你给我喝,我还不稀罕,你嘴那么臭,用你的酒壶喝酒,我会中毒的。”吴不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太爱干净的人不好养活,比如你和你弟。”梁翊气得想打人,不过念他是长辈,还是不跟他计较了。那个书生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梁翊轻轻一瞥,就能看到他。梁翊叹气道:“他武功不低,只是偏偏跟我抢人头,完全没有胜算,回去肯定要被老板骂死了,真是可怜!”“呵,还好意思说别人,我看最可怜的人是你!”梁翊笑得分外灿烂:“我有映花,怎会可怜?”“呸,不害臊!”吴不为猝不及防被他一击,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梁翊笑着说:“吴爷爷,你别急,我想正儿八经地问你件事,那个书生用的兵器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不知道吴前辈可否赐教?”吴不为瞬间容光焕发,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那件兵器长得像铜钱,又特别厉害,所以江湖人称‘夺命铜钱刀’…”梁翊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什么破名,这么难听?跟我的‘残月弓’差了十万八千里!”“瞎讲究!”吴不为气冲冲地丢下这一句,赌气般地说道:“不跟你说了。”“好啦好啦,算我错了,你再给我讲讲吧!”吴不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便又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那个圆饼看似懂人心思,其实不过是拿着它的人用一根细绳操纵它。这跟绳子细如毛发,却又硬如钢铁,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到。我也只在古籍上看过,这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如果能把这把刀抢过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您老人家消停消停吧,君子不夺人所爱。”“嘿,只要我打赢他,就可以抢走他的兵器,他肯定没脾气。”吴不为回头看了书生一眼,似乎已将那圆刀收入囊中。梁翊不再理会吴不为的野心,若有所思地说:“看他的身手,不应该是籍籍无名之辈,可能是我离开江湖太久,都没有听说过最近的后起之秀。”“我一直在江湖飘着,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吴不为顿了顿,又说道:“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江湖出没…”梁翊说道:“真该好好问问他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杀夏源…”吴不为不耐烦地说:“想问你就问,憋在心里做什么?”“不问,除非他自己告诉我!”梁翊高傲地一梗脖子,策马向前奔去。他一路打听,才得知夏涟没有向东进发,而是攻向西北,看来是想联合乌兰的力量,将大虞搅个天翻地覆。不过河西郡由陆功把守,他们没那么容易突破,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只不过军营是最难行刺的地方,梁翊想了好几个办法,都没法保证全身而退,一时陷入了困境。他躺在破旧的乡村驿馆,心里思念着远在京畿的映花,他甚至想给赵佑真写封信,就说夏源造反的证据确凿,干脆给自己一支部队,光明正大地剿灭了他,岂不痛快?可这样一来,就会承认自己的无能,白白辜负了赵佑真对自己的信任。梁翊心烦意乱,便想骑马出去散散心。他解缰绳的时候,旁边的一位老伯正好在喂马,看来他很喜欢这匹枣红色的马,一边喂一边爱怜地说:“你要多吃点,吃多了才有力气上路,带着王爷跑快点儿!”马嘶鸣了几声,好像是答应了。梁翊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老伯,这可是匹罕见的宝马啊!”老伯一脸自豪地说:“可不是!这匹马是一位乌兰王爷送的,我家王爷把它当宝贝,可金贵着呢!”“哟,这竟然是王爷的宝马!今天草民算是开了眼界,竟然能在这荒郊野岭遇见湖州王!”梁翊故意将“湖州王”三个字说得很重,老伯一脸尴尬,他自知失言,也没有辩解,便匆匆收拾好草料,急忙躲进了屋子里。梁翊得意地笑了笑,心想,或许很快就能跟映花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