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军营通常是充满活力的,士兵们吃罢早饭,或操练器械,或演练阵法,豪气冲天的呐喊声让人热血沸腾,梁翊很喜欢看这一幕幕画面。九月二十日这天清晨,深秋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大地上,抵消了些许寒意,可是征西军的营盘却鸦雀无声,寂静得让人害怕,好像士兵都死过去一样。原来是各营将士都得到了命令,在将军下令前,他们务必要在营帐中耐心等待。很多士兵以前跟梁翊打过仗,他们相信这位年轻的将军,他虽然生涩了一些,但是很有计谋,沉得住气。只要全心全意相信他,就不会打败仗。梁翊的神情从未如此肃穆,他郑重地穿上铠甲,戴上头盔,威风凛凛中,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小金子原本一直喊他“梁大哥”,此时也不知怎的,非常自然地喊他“梁将军”。好像在这种场合,不喊他“将军”,是对他的一种亵渎。梁翊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部下,每点一个名字,都能听到“就绪”的回答。他不太喜欢做战前动员,窦斌总是劝他,让他鼓舞一下士气,可梁翊每次都是淡然而自信地说“我不会输”。每个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着,小金子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不知等了多久,雄壮的号角声越过长长的山谷,回荡在征西军的营盘中,众人知道,复兴军要发起最后的攻击了。不过须臾,激烈的战鼓声冲破云霄,点燃了复兴军的气势,战马踏着雄劲的鼓点声,嚣张地嘶鸣起来,这无疑给征西军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窦斌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道:“将军,咱们是不是也…”“不用,演戏就要演到底。”梁翊知道窦斌想要说什么——复兴军气势如虹,更显得征西军士气萎靡,在这种时刻,需要给战士们提提精神。可梁翊不喜欢在这种时刻、以这种方式较劲,他面无表情地说:“等着吧,过一会儿他们就没力气了。”众将不再言语,大战在即,他们各自回营,按照梁翊的部署进行最后的安排。虎口关上的古城墙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只要站一排.射术高超的弓箭手,敌军就攻不进来。可此时,那些弓箭手少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摇摇欲坠,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复兴军大举来袭的时候,他们实在无法抵挡,竟然仓皇而逃,复兴军兴奋地冲了进来,看样子想在最短的时间内速战速决。复兴军一翻进城墙,窦斌便匆匆来报:“梁将军,挽弓阵的弟兄们已经撤了,复兴军打进来了,是否还要再等?”梁翊思忖道:“他们进来多少人?”“少说也有两三千吧!”“太少了,至少要杀他一万人,他们才会退兵。”梁翊攥紧拳头,如今下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在赌博,他慎重地说道:“再等等,等他们进来五千人左右,再开始反击。”窦斌深知这个计划的风险,他也捏了一把汗,问道:“梁将军,我们不会失算吧?”“沉住气,总得试试才知道。”窦斌不再言语,虽然急得要发疯,但他是梁翊最坚定的支持者,便等着他发号施令。喊杀声越来越近,众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一个士兵匆匆来报:“梁将军,敌军掉进陷阱里了!”“好!”梁翊骤然拍案而起,毫不犹豫地下令:“炮火营,准备!”一层层传令下去,不过须臾,从山上传来几声轰隆巨响,打得复兴军猝不及防,首尾完全切断了。炮火的浓烟还未散去,“唰唰”之声不绝于耳,白羽箭像是过境的蝗虫,铺天盖地地飞了下来,有高有低,层层覆盖,无论站着还是趴下,都难逃一箭。复兴军的噩梦卷土重来,后路被炮火切断,两侧被弓箭手夹击,再看前面,黑压压的士兵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手持长枪厚盾,笃定而又潇洒。他们还未冲过来,复兴军便知自己必死无疑。赵佑元对这一战十分有信心,他相信自己没有挑选错人,田丰是一个出色的奸细;他也相信梁翊单纯耿直,宁可死耗,也不会对自己用卑鄙的计谋。复兴军的根基并不是很深,他没法再拖下去了,所以今天必须取胜。至于梁翊会不会阵亡、会不会以死谢罪,他并没有时间考虑。当然,如果梁翊真的死了,他会十分难过,并且会厚葬了他。他将梁翊写给他的纸条握在手中,心口突然一阵抽搐。他苦笑了一番,心想,不会是老天爷在惩罚他的无情无义吧?他还在胡思乱想着,陈鹤突然跑进来,颤声道:“殿下,大事不好了…梁翊…梁翊打过来了!”赵佑元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追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谁打过来了?”“梁翊!他亲自率兵冲过来了,最前面的就是他!”陈鹤的声音抖得厉害,语无伦次地说:“这可怎么办?”赵佑元跌坐在椅子上,顿时混乱了起来——难道田丰在骗自己?不可能,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握在自己手里,他只是个平凡的小老百姓,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自己一家人。从他传递的信息来看,征西军确实损兵折将,士气低落,他们怎么可能攻进来?难道梁翊早已识破自己的计谋,故意骗自己?赵佑元一想到这里,干涩地笑了起来。陈鹤从来没见他这幅表情,疑心他疯了。赵佑元笑着笑着,暗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殿下,眼下还是撤退吧!”陈鹤冷静下来,恳切地劝道。“不,我要看看这个小兔崽子是怎么打进来的。”赵佑元挣扎着走了出去,外面已是一片狼藉,复兴军人仰马翻,好不狼狈。梁翊离自己大概有五十步远,赵佑元勉强能看到他骁勇的身影,那面威风凛凛的“梁”字旗,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梁翊冷静而又果敢地杀敌,却好像在人群中搜寻什么。他正好碰上了赵佑元的目光,蓦然一愣,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没有时间发呆,又投入了新的战斗,在他稍有闲暇的时候,赵佑元却飞身上马,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梁翊一眼。梁翊很难描述那种眼神,愤怒中又带着几分欣赏,艳羡却又隐藏着不甘。他本来有些莫名的畏惧,可他没有躲开,直视着那双熟悉无比的眼睛。赵佑元没有再做停留,他怀抱着身怀六甲的高莹,一路向西而去。“反贼跑了!”窦斌高呼一声,策马追了上去。梁翊刚喊了一声“小心”,赵佑元的亲信回头射了一箭,结结实实地插在了窦斌的胸口上。窦斌仰面跌落下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梁翊大脑一片空白,他利落地从背上取下弓,往前紧跑了几步,敏捷地避开了射过来的箭。他瞄准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想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梁翊委屈得几乎要大吼出来。他握着残月弓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想给那个背影一箭,这样,他心中的委屈能减少许多。他这一箭,足以给他一个教训;可那人偏偏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梁翊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犹豫过,从来都没有觉得,原来笑容可以这样难以揣测。他头脑一热,箭已经离弦了。或许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胳膊抖得厉害,再也拿不动任何兵器了。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梁翊率领的征西军大获全胜,歼敌一万余人,还收了三千多俘虏。只不过梁翊痛失爱将,这场胜利也填补不了他的失落。众人纷纷开导他,战争肯定是要死人的,侥幸活到最后的,都是命大的。所有的道理梁翊都明白,可他还是很难过,写军报的时候也无精打采的。窦斌牺牲是一回事,他耿耿于怀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在箭离弦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永远都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刺客。”梁翊每想一次,心就会凉一次,对那笑容里的嘲讽始终无法释怀。他刚差人将军报送回去,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正好是晚饭时分,小金子正在跟他一起吃饭。小金子这次长心眼了,不管梁翊怎么撵他,他就是不走,非要听完。梁翊无奈,只好跟他约好——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平静对待,不可大呼小叫。打探消息的人叫孙牛,以前在兵马司待过,算是楚寒的部下,能信得过。孙牛一五一十地说道:“绿绮姑娘确实没事,不过陆公子说侯府不安全,特意安排她去别的地方了,他担心绿绮姑娘再遭到不测,所以什么也不肯透露。”梁翊和小金子对视了一下,小金子讷讷地嚼着米粒,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吧?不会是故意骗我的吧?”孙牛立刻发誓道:“刚才我说的都是陆公子的原话,如果有一句假的,天打五雷轰。”小金子放下心来,扔给孙牛一个鸡腿,开心地说:“多谢兄弟了!”梁翊也为绿绮感到开心,不过他还有心事,没法开怀大笑。孙牛急忙说道:“梁将军千万不可胡思乱想,楚将军和映花公主都是本分人,休听奸人胡言乱语。”“嗯?”如果孙牛不说,梁翊都忘了还有这事了。楚寒和映花,他都是无条件信任的,并没怎么往心里去。于是马马虎虎答应了几声,给了孙牛一些赏钱,便让他退下了。孙牛临走之前,犹犹豫豫地说道:“不过,蔡丞相倒是干了一件大事,京城都在议论呢。”“什么事?”“废太子兴兵作乱,蔡丞相就在正阳门前面的广场上树了一块耻辱碑,上面刻着建朝以来反贼的名字,以此警示世人,要世代唾骂这些反贼,连同他们的子女都不要放过,让他们子孙后代全都做不了官。因为这事京城都炸开了锅,有人说好,有人反对,但不管怎样,碑倒是立起来了。”孙牛说完,梁翊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小金子的心也凉了,他冷声问道:“里面可有金家?”“金家?”孙牛大笑了两声,说道:“金穹是开国后第一大逆贼,他的名字肯定排在第一位啊!”小金子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却被梁翊不动神色地按了下去。孙牛很是奇怪,不过他掂了掂手里的赏钱,心满意足地走了。他走了之后,小金子压抑已久的哭声全面爆发,他委屈地大吼大叫:“我们金家不是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