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宝楼在京城很有名,但规模并不是很大。在东宝巷子尽头有一处宅院,宅院南北两边是平房,东边是一个二层小楼。所有的客席要么是包间,要么是隔间,保密性极好,是谈事情的绝佳场所。京城人人都知道东宝楼,但能来这里的非富即贵,且当天来肯定是没有位子的,提前好多天就全都定出去了。陆勋刚踏进东宝楼,一个小厮就很殷勤地过来接待他,带着他前往二楼的一个包间。陆勋走过院子,感觉南北两边的客人都在偷瞄自己,那种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可他现在确实是京城里的焦点人物,受人议论也是理所应当的。他毫无戒备地走上二楼,二楼的人同样都在看他,陆勋这才感到了丝丝寒意。小厮麻利地摆好了碗筷,又给陆勋倒好了茶水,跟他说道:“您先坐着等会儿,如果闷得慌,就让百灵给您唱两曲。”陆勋客气地说道:“不用了,梁翊约我在午时相见,他一向很守时,应该马上就到了。”小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说道:“那也好,那您就稍等片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陆勋微微一颔首,一边喝着上好的普洱茶,一边打量着东宝楼。这个地方他来过很多次,不过每次来都是熙熙攘攘的,他不喜欢那种吵闹,却又不得不附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包间里,他可以尽情打量这座饭庄。东宝楼建成很久了,听父亲说,它从前朝就存在了。别看这座小楼隐藏在市井深处,可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有讲究的,比如桌子都是紫檀木的,每一处雕花,每一处镂空,那都是工匠费了好一番心思打磨出来的。不大的院子里有一处清冽的泉眼,主人在里面种了几朵睡莲,更为这座院落增添了几分古朴雅致。泉眼里还养了一只肥硕的乌龟,店主说它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有不少人往泉眼里面扔铜板,据说这样可以沾沾乌龟的灵气,也可以长命百岁。陆勋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愚昧的人,如果真那么有用,东宝楼的门槛估计早就被踏破了。陆勋喝着茶,随意打量着院落,没有发觉时间的流逝。等小厮再过来添茶的时候,他才恍然问道:“梁翊怎么还没有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厮陪着笑说道:“哟,梁将军最近可真是风光得很,走到哪里都是大红人,可能一时在哪儿被绊住了脚吧!”这几句话戳到了陆勋的痛处,他面色有几分不悦。小厮常年伺候这些达官贵人,自然练就了非凡的眼力,他见陆勋脸色不好,心里一喜,却无比殷勤地说:“您瞧我这张嘴!您可千万别跟小的计较!小的这就把百灵叫过来,让她给您唱两首曲子,为您解解闷!稍等啊!”陆勋来不及拒绝,百灵就抱着琵琶莺莺燕燕地走了上来。百灵也算是京城里有名的歌姬,长着一副姣好的面容,弹得一手好琵琶。她给江璃行了个万福,千娇百媚地问道:“陆大人想听什么曲子?”陆勋看了百灵一眼,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就是美得让人记不住;弹的曲子好听是好听,可也没什么特点。他本想把她打发走,可又不忍心让她失了面子,便不冷不热地说:“什么最拿手,你就唱什么吧!”百灵莞尔一笑,说道:“那我就唱一首《忽已晚》吧,陆大人可不要嫌弃。”《忽已晚》是金夫人的名曲,学琵琶的人,几乎没有人不会弹这首曲子。陆勋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他本就无意听,此时更是想起了家中那位总是一身绿衣的姑娘。自从听过绿绮弹琴之后,他就再也听不进别的乐声了。百灵唱了一半,声音越来越小,陆勋转过头,想问他为什么,可是他的头像是灌了很多的浆糊,百灵的笑声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陆勋越来越晕眩,狠狠咬住嘴唇,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四周突然站满了持剑之人,在陆勋眼中,他们个个都是扭曲变形的,好像是从他噩梦中走出来的人一样。陆勋毕竟是心智坚强之人,就算中了迷药,他也扶着桌子,顽强地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右肩突然有些钝痛,鲜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他木然地晃动了下脑袋,耳边却嗡嗡地传来一个声响:“陆指挥,这可是最厉害的迷药,就算把你砍成肉酱,你也不会觉得疼。怎么样,我们对你还算仁慈吧?”陆勋又无力地倒在了椅子上,万念俱灰,却不想死得这么窝囊,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他心意已决,费劲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把剑冲着自己的胸口刺了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蹬着桌子,坐着椅子向后划去。那人扑了个空,颇有几分敬佩地说:“果然是当过殿帅的人,身手就是不一样。不过,你现在就是一滩烂泥,爷爷我愿意怎么踩,就怎么踩!”说罢,剑尖再次冲陆勋刺了过去。眼看就要剜到陆勋的心脏了,持剑之人手腕被一把飞刀刺穿,鲜血飞溅得到处都是。那人瞬间跌落在地上,像杀猪一样捧着手腕哀嚎起来。紧接着,一个身影飞了进来,稳稳地落在地上,踩着被射中的手腕,将匕首拔了出来,那人又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陆勋死里逃生,虽然意识模糊,但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来,他有些呆滞地咧开嘴笑了:“世…安来了…”他已经被麻醉了,声若蚊蝇,舌头又不好用,别人只当他咕哝了几声胡话,并没有往心里去。梁翊一身煞气地站在众人中间,刚才还势在必得的一群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也不敢再上前了。梁翊神色凝重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是蔡赟,还是张英?”来杀陆勋的一共有六个人,他们不跟梁翊废话,眼神一交汇,便不慌不忙地组成了一套阵法,将梁翊和陆勋团团围住。他们变幻莫测,转得梁翊有些眩晕。陆勋越发昏沉,却怕连累了梁翊,便扯住他的衣袖,低声说道:“快走!”梁翊没工夫跟陆勋搭腔,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六个人,想找出他们的破绽。他们时而三个人同时出剑,三个人扰乱视线;时而六个人一同进攻,刺得他们无处躲藏。梁翊分身乏术,又没带兵器,只能尽量躲闪。不知不觉,他的手腕被刺中了一下,他一吃痛,手中的清风便掉在了地上。他被围攻得厉害,根本没法去捡。说时迟那时快,清风刚落在地上,六只剑毫无缝隙地刺了过来。梁翊一脚将陆勋踢向后面,又急忙跳了起来,脚尖踩在剑尖上,向后翻了一个跟头,才没有被刺中。正在此时,一人弯腰捡起了他的清风,梁翊站在不远处,使尽全身力气,踹过两个凳子来,一下子砸趴下了两个人。阵型出现破绽,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而那个人拿着清风,精准而又无误地冲着陆勋的胸口刺了过去。梁翊制止了他,可是已经晚了,刀尖已经插进了陆勋的胸口。梁翊大脑一片空白,他浑身颤抖,想把这几个狞笑的人全都捏成一堆粉末。他红着眼睛,怒吼着冲向他们,可他们却并不恋战,见陆勋倒在血泊里,他们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逃走了。梁翊本想去追他们,可他不能置陆勋于不顾。他颤抖着手试了一下,陆勋确实没有气息了。梁翊无力地坐在地上,不知是难过,还是沮丧,想哭却哭不出来。那个百灵却尖着嗓门大喊了起来:“不好啦,这里杀人啦!”吃饭的客人纷纷从包间里走出来,他们走上二楼,将包间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相视一笑,默契地指责起来:“哎哟,梁将军怎么杀人啦?”梁翊坐在地上,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在一片指责声中,他扶着陆勋坐了起来,伏在他耳边动情地说:“陆二哥,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武功最高的人。我不信这点小伤会要了你的命,你给我活过来!”说罢,他强迫自己静下来,默念吴不为曾交给他的口诀,将丝丝真气注入陆勋体内。在极度愤怒的时刻,他反而能沉静下来,入定之后,再也不为外界所动。他也不知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突然间,像是被人从云端一把拽到了地面上,他摔得浑身疼痛,耳朵嗡嗡作响,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梁翊清醒了片刻,不顾身边的公差,便想确认陆勋的状态。公差却一把拦住他,痛心地说:“你别再看了,陆二哥已经死了。”梁翊坐在地上,看到陆勋躺在一块木板上,尸体被一块白布给蒙了起来。他胸口的匕首还没有拔出来,将白布的一边顶了起来。梁翊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陆二哥真的死了?”公差也哽咽着说:“是,我们不要再去打扰他了。”梁翊这才发现,原来公差正是兵马司的楚寒。楚寒抑制不住悲伤,他蹲下来,悄声说道:“梁大哥,我根本不信你是凶手。但眼下情形所迫,你先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