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大师也没想到赵佑元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一时颇感意外,他看到梁翊伤心欲绝的样子,便安慰道:“或许是他不想让你为难,才故意将你推到赵佑真一边?”梁翊擦干眼泪,苦笑了一声:“他不是这种人。”“其实我也知道,所以我才下山来找你。”梁翊这才想起还没问师父此行的目的,便赶紧问道:“既然能惊动师父下山,那必然是发生大事了吧?”灵光大师看向远方,叹气道:“自从我遁入空门那天起,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过问凡事了。可琵瑟山庄毕竟是我前半生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走向灭亡。”“师父,佑元哥昨晚说了,琵瑟山庄并没有消失,只是因为我是…我是叛徒,所以…”“呵,他干的好事!我当时特意将琵瑟山庄做得那么隐秘,就是不想让它跟朝廷产生一丝联系,也不想被人利用,最终沦为一帮打手走狗。”灵光大师不断叹气,痛心地说:“既然是江湖帮派,那就应该有江湖豪气,潇洒自在,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可赵佑元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早已将琵瑟山庄作成他发家的老巢,从巨贾到政客,从刺客到军队,他无孔不入,只要他振臂一呼,大虞国就能地动山摇。看在他是我女婿的份上,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想,如果他能夺取天下,能为金家洗清冤屈,那琵瑟山庄也算对得起忠良。就算他后来做了对不起雪影的事,我也只是生他的气,并没有跟他算账,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才忍不下去了吗?”梁翊紧张地问道:“什么事情?”“风遥上次从直指司逃了出来,在江湖上飘摇了好几个月。他好歹是琵瑟山庄的四大刺客之首,知道很多秘密联络之处,实在没钱了,他便想去借点银子。你猜怎么着?他熟悉的那些商号,要么倒闭了,要么换了人,而那些旧人,要么意外惨死,要么暴病而亡。”梁翊浑身发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师父,你是说,佑元哥他…”“他将异己全都铲除了。”灵光大师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突然泛着晶莹的泪光:“就连昔日跟我闯荡江湖的兄弟,他也下手了。”“为,为什么…”“如果不随他起兵,那就有可能泄漏他的计划。他心思缜密,绝不允许发生任何意外。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灭口。”梁翊不可思议地问道:“可大虞国少说也有上百个联络点,他能全部杀光?”“为何不能呢?”梁翊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彻底跌坐在了床上。他无法想象,那个神采飞扬、满腹韬略的少年英才,那个淡看风云、洒脱自在的江湖首领,最终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灵光大师又叹气道:“真正有野心并能成大业的人,一定不是猛虎野兽,而是一条毒蛇。他无声无息地躲在暗处,不争不抢,看似自保,但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会猛然攻击,甚至可以咬断老虎的脖子,将毒汁渗透到他全身。”梁翊依稀想起来,在景暄十四年的春天,赵佑元曾告诉过自己,跟蔡赟这种老狐狸斗,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猛虎,而要将自己伪装成一条蛇,柔弱无骨,却能无孔不入,一招致命。他抚养了自己那么多年,又是跟过去的“金世安”唯一有交集的人,梁翊一直将他视为最亲的兄长,以为即使‘背叛’他,他也会理解自己的心意,可没想到,自己期望了那么多,竟然全都落空了,他才是那条毒蛇啊!“世安…”师父难得如此称呼自己,梁翊抬起头,喃喃道:“师父,怎么了?”“你和风遥是他的左膀右臂,是知道他秘密最多的人,按理说,他应该首先除掉你们俩。可他到现在都没有出手,你不觉得奇怪吗?”梁翊怔怔出神,说道:“雪影姐说过,将风遥排出在他的计划之外,或许那是对风遥最后的仁慈了。至于我…他…他终究是有几分不忍吧?”灵光大师又仰脸叹息,说道:“世安,你别太天真了,这些话你自己都不信吧?按照为师的理解,他抚养你多年,将你栽培成大虞最顶尖的刺客,为的就是在争夺皇位时让你替他卖命,可你却在最关键的时刻离他而去,你能想象他的愤怒和耻辱吗?”梁翊仔细想了一下,打了个冷战,灵光大师接着说了下去:“他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高傲到不可一世;他看似宽厚仁义,实则心狠手辣。他那么骄傲的人,能容忍你的离去么?你不用再奢求他的理解和原谅了,他被你伤得最深,肯定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你,而且不漏痕迹。”梁翊并不害怕,只是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恍然如梦,或许是他太累了,怎么挣扎也没法支撑身体。灵光大师见他神情恍惚,急忙扶他躺下,又将雪影喊了进来。梁翊疲惫不堪地说:“师父,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只是心口疼得厉害,歇一会儿就好了。”灵光大师不忍心看他,别过脸说道:“我理解,我跟你一样,心痛病也犯了。”梁翊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木然地问:“那琵瑟山庄…究竟要怎么办呢?那些哥哥姐姐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现在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你别想这些了,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提醒你,你别再为别人操心了。”灵光大师强忍心痛,说道:“既然我们遇上了一条难缠的毒蛇,肯定不能正面跟他交锋。我想先找回风遥,将他留在身边,再一步步计划,如何才能重建琵瑟山庄。我说过了,这是我前半生的心血,就这样被人毁了,我怎会甘心?”雪影给父亲使了个眼色,又温柔地跟梁翊说:“你先睡会儿,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商议,好不好?”“我除了心口疼,没有别的病。”梁翊将胳膊搭在额头上,愣愣地自言自语:“我爹娘知道他皇子的身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危险?还有我那个师兄,就是一个二愣子,哪儿会想到佑元…哥会害他?”“谁说我是二愣子?”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天而降,像一道墙一样堵在了门口。梁翊急忙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惊喜地喊道:“师兄?!”梁翊很久都没有见到风遥了,他好像又壮实了不少,也是,天天在外面喝酒吃肉,哪儿有不胖之理?他胡子拉碴,衣衫破旧,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味。雪影刚跑过去抱住弟弟,却又嫌弃地一把推开,抱怨道:“你怎么这么臭?”见到久违的亲人,风遥也很开心,他厚着脸皮说道:“这才是男子汉的味道!不像某些人,要么文绉绉的,要么病恹恹的。”“谁病恹恹了?”梁翊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胸口也不疼了,他走向师兄,也很想拥抱他一下,最终却只是抄着手站在了对面,生硬地问道:“你胳膊上的伤都好了?”风遥又喝了一口酒,诧异地说:“我胳膊受过伤么?哪辈子的事儿?”他这么一说,自然是不怪自己了,梁翊喜极而泣,打了师兄一拳,激动地喊道:“你都去哪里了?担心死我了!”“天大地大,四海为家!”风遥打了一个饱嗝,浓烈的酒气差点儿把梁翊给熏晕。风遥满意地看着师弟的表情,笑嘻嘻地说:“我回山上找过我爹,其他时间都在各地晃悠。我又发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等你辞了官,我就带你去。”“好啊。”好像又回到了在琵瑟山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梁翊喜极而泣,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泪水。他越遮掩越狼狈,雪影忍不住笑道:“别躲躲藏藏啦,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小泪包?”“才不是!”梁翊找回了久违的温馨,喊来侍女小桃,大声吩咐道:“我家人从富川来了,你去安排做几个好菜,记住,不能有鱼肉,但必须得好吃!”小桃向来机灵,她看了灵光大师一眼,便明白了梁翊的要求。她笑着说:“驸马爷不必担心,珊珊小姐一早就去厨房里忙活了,她肯定能做出一大堆好吃的来!”梁翊轻声责备道:“这么多人吃饭,她累坏了怎么办?还不快去帮忙?”小桃掩嘴轻笑:“驸马爷多虑了,听说你病了,小金爷一早就来了,一直是他给珊珊小姐打下手,我们哪儿帮得上忙?”梁翊心里一暖,嘴上却笑骂道:“这个小兔崽子,说是来看我,还不是来找黄丫头?”风遥笑呵呵地说:“小胖妞越来越出息了啊,不光学会了做菜,还找到了婆家!”“嗯,去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就懂事多了。”梁翊感慨道。风遥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闷闷地说:“好像所有人都在变好,怎么只有我是老样子?”“难得团聚,你干嘛这么扫兴!”雪影一把揪住了弟弟的耳朵,喝道:“你改天再反省,今天只准开开心心的!”风遥被揪得哇哇乱叫,连连求饶,雪影这才绕了他。在等饭的功夫,雪影去厨房帮忙了,灵光大师去了一间干净的客房休息。兄弟二人坐在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上次文骏昊告诉梁翊,在他被拉去廷尉司受审的时候,还有几个人想要救他。梁翊当时就听出来了,那其中肯定有风遥。此时问起他来,他竟忸怩着不肯承认,一个劲儿地兜圈子:“你家以前有个侍女,叫什么雨,那天我还看见她了。她还是那幅冷若冰霜的样子,隔着老远都觉得冷。”梁翊被逗笑了,这才明白过来,那天文骏昊口中“瘦弱的姑娘”便是灵雨。她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干些什么。可一听到风遥和灵雨都在暗中保护自己,梁翊那颗被冷落了许久的心又跳动了起来,浑身都暖洋洋的,只是一想起赵佑元,他又失落起来。梁翊心中烦闷,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你姐夫又来京城了吗?”风遥喝了一口酒,淡然道:“不关心。他要么是来杀人的,要么就是来安插眼线的,反正跟你我都没关系。”“或许…是为了暗中除掉你我呢?”梁翊试探着说出心中所想,风遥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雪影突然从厨房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问道:“你们见过云冉吗?我这一上午都没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