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半夜了,梁翊盯着案桌上那个血淋淋的手帕看了半天了。他没有大怒,甚至没有惊讶,他只打开看了一眼,便呆坐在了那里,一言不发。是蔡瑞首先发现新虞军在城楼下挑衅的,他本想一箭射死来人,却听说他们抓住了征西军的奸细,有东西要交给西讨元帅。蔡瑞大吃一惊,放绳子接过他的东西。原本以为会是小金子的刀,或者随身衣物,没想到竟是一截小拇指。别说梁翊了,就是其他将领见到这一截断指,也都是浑身一哆嗦,不敢想象小金子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他们都心下凄然,更何况把他当成亲弟弟的梁翊呢?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蔡瑞左顾右盼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元帅,他们都挑衅到家门口了,小金子还生死未卜,我们就这么干坐着吗?末将愿领兵两千,出城杀敌!”梁翊脸色白得可怕,干燥的嘴唇出现一道道裂纹,过了半晌,他才无力地说道:“他就是想引诱我出城,才故意来刺激我。这根手指,不一定…不一定就是小金子的。”梁翊都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刚说完,勉强站了起来,却头重脚轻,站立不稳。蔡瑞一个箭步冲过去,才扶住了他。他强笑了一下,说道:“送手指来的那个使者,走了吗?”“是的,说一天后不撤兵,便将整只手都砍下来;两天后不撤兵,再砍另一只手;三天后不撤兵,便…”蔡瑞觉得太血腥,皱起了眉头,不敢再说了。梁翊替他说了下去:“三天不撤兵,便砍下他的头颅,是这样么?”蔡瑞点了点头,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为小金子担忧起来。梁翊却无比冷静:“不必唉声叹气,我去会会这个新虞王。”蔡瑞急忙劝道:“不行,太危险了,您可是主帅,不能去冒这个险。如果您要去,那还不如给我两千士兵,我去杀上一通。”梁翊摇了摇头,思忖道:“新虞王心机太重,他说率领十万大军,或许是真的。他既然敢来挑衅,那他肯定挖好了陷阱,等着我们去送死。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我先去探探。”“那也是末将替您去!”梁翊又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说道:“可能你们一靠近,就会被乱箭射死;但是我不一样,他还不至于那么轻易地将我杀死。”蔡瑞跟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再怎么阻拦。梁翊已经让人帮他穿上铠甲了,他面无惧色,神色淡然。蔡瑞十分佩服他,在得知小金子被擒的一瞬间,他都六神无主了,不知该怎样跟梁翊汇报,没想到梁翊却出乎意料地冷静。梁翊穿好铠甲,指了指墙上的残月弓,一个勤务兵急忙过去取了下来,没想到比想象中的重,他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住。梁翊将残月弓背在身上,那一刹那,像是把全天下的重量全都扛了起来。“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梁翊话音刚落,哨兵匆匆来报:“启禀元帅,小…小金爷回来了!”“什么?!”众人皆目瞪口呆,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可他刚报告完,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背着浑身湿漉漉的小金子闯了进来。小金子处于半昏迷状态,朦胧中知道自己回到了梁大哥身边,便挣扎着从壮汉的背上下来,结果一下子跪倒在地。梁翊急忙将他扶了起来,小金子瞬间没了力气,软塌塌地趴在了梁翊身上。小金子浑身都湿透了,不知是被冷水浇的,还是从河里游回来的,他冷得发抖,牙齿直打颤,一直在强撑着一口气,随时都有昏迷的可能。梁翊心痛到无法呼吸,高喊一声:“快叫军医!”小金子不停地翻着白眼,却还嘻嘻一笑,趴在梁翊肩上,哆哆嗦嗦地说:“梁大哥,快去打他们,前线最多也就一万人,一点儿都不可怕…祥明城里有两万人,算是主力,东门守卫最严,别打东门;云县有一万多人,都是老弱病残,可以先攻打他们…咳咳…”梁翊抱紧他,心疼地说:“你别说了,保存体力,大夫马上就来了。”“…什么十万大军,全是狗屁,别信他的鬼话。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完全可以…完全可以打败他们…”“好,别再说了,我这就出兵!”“赵佑元身边…有几个暗卫,你要当心,其他的…”小金子轻蔑地笑了笑,又咳出一口血,说道:“都是些乌合之众,不用担心。”小金子说完就晕过去了,正好肖大夫也赶到了,士兵抬来一副担架,将小金子放了上去。梁翊这才看到弟弟伤得有多重,别的不说,胡乱包扎的右手果然满是鲜血,肖大夫将破布扯了一下,昏迷中的小金子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右手确实只剩下四个手指了,小拇指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鲜血不断往外翻涌。梁翊一直祈祷那只断指不是弟弟的,可如今幻想破灭了,他喉咙发紧,一阵眩晕。他重新挎起残月弓,告诉自己不要抖,可是话出口的瞬间,还是抖得十分厉害:“张羽,给你一万人马,去攻打云县。给你一天时间,明日酉时未归,军法处置!”“是!”“蔡瑞,高野,你们二人率领三万人,去死磕祥明县。听小金子说,祥明县算是敌军主力,宽限你们两天,后天酉时未归,我找你们二人问罪!”“元帅放心,不胜不归!”蔡瑞神采飞扬,眉目疏阔,一甩战袍,便似将胜利收入怀中。“剩下的人,随我出城,踏平敌营!天亮不归,我交出兵符!”声声誓言,掷地有声,将士们满腔热血,要用这一身铮铮傲骨,赢得一场漂亮的胜利。小金子短暂地苏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招呼梁翊过来,在他耳边说道:“我有个好兄弟,他叫刘宝荣,他刚才助我逃跑的时候,我把他的头打破了…他胆子小,一打仗肯定就躲起来了…就算你们找到他,也千万别伤害他。”梁翊握着弟弟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了,这就吩咐下去。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像是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梁翊胸口起伏,高举右手,一声响彻天地的“杀”!犹如盘古开天辟地,犹如神兵从天而降,刹那间旌旗翻动,火把摇曳,照亮了整个夜空。梁翊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杀”字。他要为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弟弟报仇,他被赵佑元捉弄多少次都无所谓,毕竟他曾有恩于自己;可他不能折磨小金子,小金子受一点伤,梁翊的心脏就像被挖去一大块。若要填补这片空白,只能杀他个天昏地暗;可小金子的右手已经残废了,哪怕他把新虞军全都杀干净,也无法平复心情。梁翊骑马冲在最前面,站在瞭望台上的哨兵一见征西军汹涌而来,顿时就慌了神,刚举起手中的旗子,可梁翊手起手落,哨兵脑门上已经中了一箭,翻下瞭望台,摔得脑浆迸流。新虞军反应并不慢,赵佑元的心腹爱将高猛很快便率人冲了出来。高猛使一杆长槊,槊柄有五六尺长,槊头闪着阴冷的寒光。他骑着高头大马,满脸横肉,目露凶光,将长槊横舞,向下一劈,却被梁翊侧身躲过。高猛高声大喝,冲着梁翊手中仅有的一把弓,往上一挑,却扑了个空。高猛凭一杆长槊纵横疆场,有这件兵器在手,他便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可他主动出击了几次,梁翊却全都躲开,他不禁也有些着急了,眼睛瞪得通红,口中骂骂咧咧。与他相反的是,梁翊十分从容而安静地接招。在两匹战马擦身而过的瞬间,高猛奋力将槊向下一捅,似要刺穿梁翊腰间。可梁翊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残月弓的弓弦冲着高猛颈间一滑,鲜红的血雾顿时在夜幕中升腾,血腥而又惨烈。高猛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手中还紧握着他的长槊,却再也没有力气挥舞它了。高猛最终坠马而亡,其他几个将领见他死状惨烈,又是心痛,又是骇然,他们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哇呀叫着,眼睛喷火,将梁翊围了个严严实实。梁翊并未将他们放在眼中,他从战马的脖颈上拔了几撮毛,战马吃痛,嘶鸣着翘起了前蹄,不顾重重阻拦,闪电一般向前冲去。而梁翊在马背上立起,足尖在马背上一点,轻盈地躲过了刀枪的砍杀,一个跟头翻过,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那潇洒而灵动的身姿,让人看直了眼睛。梁翊不想理会这些虾兵蟹将,他只想找到赵佑元,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对待小金子。营帐里一片大乱,有些不怕死的斗胆过来挡他,梁翊已从腰间拔出刀来,见一个杀一个,丝毫不留情。不过,他刚低头杀敌,一抬起头来,左耳畔似乎刮过一阵妖风,梁翊觉得有些不对劲,摸了摸左脸,果然又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手上全是鲜血。梁翊大怒,回过头去,发现一个黑衣人挥舞着长剑,直冲他而来。梁翊弯腰闪过,将刀紧紧握在手中。待他抬起头来,那个黑衣人却又消失不见了。梁翊又一次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他静心想了片刻,喃喃道:“飓风幻影?”又一阵风吹过,那个黑衣人落在离梁翊一丈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你还有点见识。”梁翊皱眉说道:“你来自西域白羊山?”黑衣人冷声道:“不错。”“从你诞生之日起,你要泡十年的药浴,放才能练就这般柔软的筋骨?”黑衣人不再跟梁翊聊天,而是转动着剑尖,继续拦住梁翊的去路。梁翊不慌不忙地使出“赤日刀法”,势大力沉的刀法与绵长柔软的剑法势均力敌,一时分不出胜负。梁翊打着打着,只觉丹田越来越热,筋骨像经历生长痛一般,隐隐有些痒痛,而这股痒痛,却促使他舒展筋骨,发挥更大的力量。一时间,梁翊的刀法猛然锐利起来,不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机会。黑衣人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刚想施展飓风幻影,却不料一分神,便被梁翊钻了空子。梁翊一招“赤日白练”,当头劈下,那刀登时像一座巨山,将黑衣人压得死死的。梁翊并没有砍下他的头,而是将刀砍进他的肩膀里。黑衣人痛得浑身一抖,却又碍着面子,死咬住嘴唇,不肯叫出声来。梁翊不肯将刀拔出来,而是冷声问道:“说,赵佑元在哪儿?”黑衣人抬头冷笑,说道:“那个奸细刚一逃走,殿下便已撤离了。”“撤到哪里?”黑衣人默不作声,梁翊便将刀又往下压了几分,喝道:“你再不说,我将你的肩膀砍下来!”黑衣人挑衅般地看着梁翊,吃吃地笑了起来,眉宇间满是不屑。梁翊想起弟弟的断指,恨到不能自已,要抽他一个耳光,没想到一扬手,他竟然站立不稳,浑身摇晃起来。黑衣人尚不知梁翊有肺疾,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眩晕。这对他来说却是个好机会,他忍住剧痛,“豁”得站了起来,将梁翊踹出老远,并将插在肩头的刀拔了出来,冲着梁翊的胸口掷了过去。梁翊气息紊乱,想必是刚才过度使用内力所致,他捂着越来越疼痛的胸口,费力地喘息着,见刀冲自己飞了过来,急忙闪到一边。虽然躲开了刀,可那些小兵们却莫名兴奋——如果能抓到敌军的元帅,那可能立大功啊!他们不怕死地围了过来,梁翊顺手捡起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刀一挥,一圈人已经倒下了一半。黑衣人伤得不轻,一条胳膊摇摇欲坠,也没有太多力气反抗了。他冷眼看着梁翊,看着他脸色忽而潮红如血,忽而苍白如纸,他踉踉跄跄,却还在拼命向自己走来。黑衣人竟莫名恐惧,心想,就算今晚侥幸能逃过一命,可以后,怕是要长长久久地面对梁翊的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