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统见过蔡赟之后,也不管征西军的死活了,以最快的速度跟蔡瑞交代军务,他则迫不及待地要跟赵佑真告状。蔡瑞指责他分不清轻重缓急,江统并不往心里去——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蔡瑞气不过,派亲信给梁翊松了口信,告诉他江统要回京城了,当心他耍什么花招。江统从浦州一路跑到京畿,就算他再心急,体力却不行了。在官驿刚刚下马,就一头栽倒在地,马也跪在了地上。江统带的六个随从也累成一滩烂泥,不过还得咬紧牙关,把昏倒的江统拖进官驿里。俗话说,欲速则不达,江统骑了一天的马,体力严重透支,再加上受了一路的风寒,忽然一病不起。他在昏迷中,还嚷嚷着要回京城,不过他那些随从都跟了他好多年了,知道他的脾气,万一他真在路上折腾出什么大病来,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他们。于是他们请了大夫给江统诊治,他们也趁机休息一下。大夫给江统开了安神补脑的药,江统便一直昏睡。他做惯了噩梦,此时也不例外,这次他竟然梦到了一个女人,一个被他掐死的女人。和顺九年那年春天,他跟蔡赟合伙害死金穹之后,蔡赟生怕京城有变,便让江统快马加鞭回来。还好直指司的人身手够麻利,已将金家人全都收监。蔡赟叮嘱他,金家人骨头都硬得很,恐怕宁死都不会招供。另外,余海金氏江湖势力也很庞大,万一有江湖人士来搭救,金家人逃出生天,再卷土重来,那可就麻烦了。所以,若能在牢里处死金家人,那就别手软。江统还记得,那天是三月二十二,京城下了很大的雨。他冒着雨走进了直指司的女监,见到了传闻中的金夫人。金夫人出身湖西司音阁,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琵琶大家,她娴静高雅,端庄秀丽,在宴请外国使节时,常在国宴上演奏助兴。她弹琵琶时,如九天玄女落凡尘,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为她倾倒。金夫人年轻时是大虞国有名的美女,年过四十也风韵犹存,一双美手更是让无数女子羡慕。听说金夫人年轻时,有无数人垂涎她的美貌,可她最终选择了榆木疙瘩一般不解风情的金穹,让所有人都十分意外。即便如此,金夫人仍是众人心目中的女神,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尊敬并喜爱。可江统偏偏是个例外,他极度厌恶金家人,连带着极度讨厌金夫人。在他眼中,金夫人的一切都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他走进牢房,想看到这个女人狼狈的一面,却没想到她依旧衣冠整洁,面容安详,哪怕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还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江统又涌起了一阵厌恶,他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将他看在眼里,他更加烦躁。他例行地问了她几个谋反的问题,金夫人回答得很干脆——从没做过,无法回答。江统暴躁地抽了她好几个耳光,她白皙的脸颊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了鲜血,她冷笑着说:“只有无赖才会毫无理由地打人,先前有人说江大人是无赖,我还不信,今天总算见识到了!”江统气急败坏地要对她用刑,金夫人很坦然地说:“从进来那一刻我就做好准备了,只要到了这里,就意味着彻底没有尊严了。江大人,你怎么折磨我都行,但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见一眼我的小儿子,只要见他一眼,你要杀要剐,我绝不怪你!”江统冷笑道:“我看你是傻了,还敢跟我提要求!”“只要见不到世安,我便会一直求下去!”金夫人目光坚定,两行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听说他也被抓进来了,他生着重病,肯定很害怕。知子莫如母,我相信他跟我一样,一定在坚挺着,等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刻。只要我一日见不到他,我就不会放弃,不管受什么样的屈辱,都不会放弃!”江统想起蔡赟的叮嘱,心想,这种女人留着肯定是祸害,他头脑一发热,便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金夫人哪儿想到江统会如此野蛮?她大骂了几声,江统便掐得更加用力,掐死她,就能掐灭心中的怒火,就能平息他被金穹打压的憋屈。仿佛一个恶魔控制了他,江统都忘记了自己掐的是女人的脖子,待到回过神来时,金夫人早就咽了气,而江统因为用力过度,肩膀抽搐不停。过了很久,他才指挥亲信将金夫人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金夫人死时,双眼瞪得大大的,那一双原本灵秀的美目再也不复昔日的光泽,死死地盯着江统,似要将他的魂魄勾走。江统惊恐万分,在走出直指司大牢的过程中,竟然摔倒了三次。躺在晋川的官驿中,江统又梦到了那双摄魂的眼睛,这次她是真的要将自己的魂魄带走了。江统拼命地挣扎着,扯着嗓子喊叫着,终于在噩梦中醒了过来。一轮弯月挂在天上,照亮了世间万物,江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惊喜地发现自己并不发烧了。然而他还是浑身无力,喊了好几声随从的名字,半天也喊不来一个人,他暗骂了几句“懒骨头”,只能亲自下床找水喝。结果一下床就踩到了一个人身上,江统腿上发软,滚出了好远才停了下来。他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依旧没有人理他,他这才发觉,整个官驿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了。江统来不及害怕了,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逃跑。他借着明亮的月光,连滚带爬地接近房门,“呼通”一声巨响,门一下子敞开,一股寒风吹了进来。江统急忙捂住脸,小心翼翼地看来人是谁,可门外并没有人。难道真是金夫人索命来了?江统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怎么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不敢往门外跑,便想钻到床底下。可他一转回身,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立在自己身后,他尖叫一声,差点儿昏厥过去。江统倒也不傻,他隐约猜出来人是谁,便问道:“你是梁翊?”梁翊没有回答,而是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江统撞到了门上,敞开的门立刻被关上了,而江统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吐了几口血,冷笑道:“世人还说你谦和温润,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暴力的一面…啊!”江统话音未落,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梁翊还不够解气,沙哑着嗓子问道:“我还可以更暴力,怎么着,要试试吗?”刚挨了这两下,江统就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梁翊右脚踩在他的背上,江统支撑不住,又一下子匍匐在地。梁翊踩着他的背,目光泫然,声音却毫不含糊:“我打你这么两下,你就受不了了,你当时还活活掐死了我的母亲!她死的时候有多痛苦,我就还给你多少,少一分都不行!”梁翊脚上又使了几分力气,江统彻底支撑不住,口吐鲜血,几欲昏死。梁翊怕他支撑不住,便像抓小鸡一样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到了书桌前,命令道:“将你杀害我母亲的过程原原本本写下来,你不写,我就敲断你一根骨头,直到你写完为止!”梁翊历来和善,受到伤害也不愿计较,江统不信他会真的敲断自己的骨头。他一恍神,梁翊利落地扯过他的左手,拿起厚重的砚台,冲着他的小拇指便砸了下去。江统顿时鬼哭狼嚎,巨大的痛楚让他的眼泪都涌了上来,他的左半边身子都跟着痉挛了半天,才缓过一点儿力气来,说道:“我写,我写!”江统虽然嘴上屈服,狭小的眼睛却在四处乱看。梁翊点燃蜡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这个客栈的人全都被我杀光了。”梁翊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江统自知难逃一死,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失声痛哭起来。梁翊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嘲讽道:“你哭也没有用,该写还是得写!我数到十,若你再不写,那我就敲断你另一根手指头!”十指连心的痛楚实在太过刻骨,江统不寒而栗,只能一抹眼泪鼻涕,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梁翊在一旁看着,每一笔都像一把刀子刻在他的心尖上。母亲本就身体不好,又那么残忍地被杀害,她死前该是多么的痛苦无助啊!江统的手抖个不停,写了很久才写完。他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梁帅,梁侯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能饶我一命么?从今往后,我就去古寺里清修,吃斋念佛,为梁家人祈福,只求你不要杀我!”“贱骨头!”梁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将他写的纸仔细地揣在怀里,还想让他写如何残害金家,外面却传来一阵声响。原来梁翊并没有杀官驿的任何人,而是将他们全都毒晕了,两三个时辰内无人能动弹。本来时间足够,可江统写字花了太长时间,最先中毒的那拨人已经率先醒了过来。江统十分机智,他料定梁翊还有别的目的,在目的达成之前不会杀他,他立刻冲着窗外大喊起来。岂料他刚喊出声来,一把雪亮的匕首便插在了他的脖颈上。梁翊出手决断,丝毫没有犹豫,江统难以置信地转了一圈,依着窗户,缓缓地坐到了地上。梁翊蹲下来,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母亲和兄长的尸首葬在哪里?你说出来,江家人才能平安无事。”江统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吐出几口鲜血来。梁翊将耳朵凑近了几分,一把拔出清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晋川官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