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奖了,过奖了,多亏各位兄弟全力协助!”一名白白胖胖的武将,从床子弩旁直起腰,向着周围抱拳施礼。“将军不必过谦!”“将军威武!”“有将军在,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捋我铁门关虎须!”……周围的叫嚷声,越发地响亮。仿佛故意在喊给关墙下的人听,又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车队的到来。“有本事直接用弓箭射,别用羊肉哄……!”被守军的嚣张态度,刺激得勃然大怒,邓奉一夹马腹,就准备上前拆穿对方老底儿。刘秀手疾眼快,在马背上重新坐直身体的同时,果断伸手拉住了他的缰绳,“士载,咱们是客,没必要做这种意气之争!”“的确,他们越是故意挑衅,咱们越得沉住气!”严光也迅速从另外一侧追上前,用坐骑同时挡住邓奉和马三娘两人的去路。“你?也罢!你说得对,且让他们嚣张!”邓奉牙关紧咬,怒容满面,却缓缓放松了身体,决定跟大伙一道忍气吞声。“你挡着我干什么,我都没向外拔刀!”马三娘先是楞了楞,随即,冲着严光大翻白眼儿,“这种伎俩,用来刺激小孩子还差不多。老,你姐姐我都经历了过多少次了,怎么可能上当?!”“对,对,姐姐说得对,你根本不会上当!咱们不理他,且让他自己开心!”严光分明看到了马三娘手背上的青筋,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顺着对方的口风小声开解。队伍中两个脾气最急的人,被他和刘秀联手拦住。其他同伴,自然不会再上当受骗。大伙装作不知道守军的目的,纷纷抱着膀子,在关墙外看起了热闹。任城头上嚷嚷的再大声,也绝不上前搭腔。关墙上的守军叫嚷了好一阵儿,却没有成功挑起双方之间的冲突,顿时,预先准备好的策略,就全落了空。一个个尴尬地闭住嘴巴,将目光陆续转向邱姓武将,请求他赶紧再出新招那白白胖胖的邱姓武将,也没想到关墙下的几个毛头小子,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先楞了楞,然后迟疑着将目光转向敌楼的二层。待看到二层窗口处,根本没有任何新的旗帜挂出。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一座垛口前,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喊道:“来者何人,速速表明身份!否则,休怪本官拿你当做山贼,派兵出去,杀个片甲不留!”山风料峭,将他的声音清清楚楚送进了关外每个人的耳朵。邓奉、马三娘两个,顿时又怒容满面。老周、老宋两个,也感觉到情况不妙,各自偷偷抓了一面盾牌,快速走到了刘秀身侧,随时准备为他提供保护。而刘秀本人,却非常大气地笑了笑,策马缓缓上前,冲着邱姓武将抱拳施礼,“羲和大夫帐下均输下士刘秀,与严光、邓奉、朱佑三位下士一道,押运物资前往冀州赈济灾民。朝廷文书,先前朱均输已经呈给了将军,不知道将军可曾过目?为何还有此一问?!”下士在京官队伍中位列倒数第二,根本没任何实权,可再低,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被随意侮辱。邱姓副将顿时被问得脸色一僵,抬起头,再度看向敌楼的窗口。“这……”(注,按现在,下士应该算是副处级公务员)敌楼窗口,依旧黑得像个山洞一般,看不到任何人影,也看不到任何旗号。而关外的四名均输下士,却好整以暇,丝毫不为他先前的挑衅所怒。无奈之下,邱副将只好继续硬起头皮,继续胡搅蛮缠,“废,废话,本官当然看过了尔等的通关文书!可赈灾是何等的大事,朝廷怎么可能派你们四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出马?!分明是你们四个,伪造了朝廷的文书,意图趁着冀州那边闹灾,发,发昧心财……!”“住口!”邓奉忍无可忍,大声打断,“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伪造朝廷文书的?!上面盖的羲和印信怎么可能造得了假,沿途各关卡的印信,又怎么可能造得了假?!你若是再继续……”(注:羲和,即大司农)“士载,这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你跟他费再多的唇舌也没用!”严光再度拉了一下邓奉的战马缰绳,低声提醒,“正主在敌楼中,此人每次说一句话,都会偷偷向上看一眼!”“哼!”邓奉迅速意识到自己上当,冷着脸拨转马头走向车队末尾,不再给对方撩拨自己的机会。刘秀则迅速接替了他的位置,第二次向邱姓武将拱手,“将军怀疑的不无道理,本官也觉得,我们四个年纪青青,实在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将军既然觉得羲和大夫的安排有误,不妨暂且将车队扣下。本官这就跟兄弟们一道返回长安,让朝廷另派合适的人选,以免耽误了救灾的大事!”说罢,冲着邱姓武将和城头上看热闹的兵卒们笑了笑,迅速拨转坐骑,掉头向后。登时,把个邱姓武将吓得方寸大乱,不待继续向敌楼内的上司请示,就自作主张地朝着关下伸出了手臂,“慢,刘均输且慢!文书真伪,本官还没核验完毕。你,你,你必须等本官弄清楚了之后才能离开!”“那就请邱将军快一些,否则,耽搁了车队行程,刘某就只能推在你的头上!说你故意闭关不纳,导致赈灾车队迟迟无法通过。”刘秀笑着带住坐骑,双手抱在自家肩膀处,大声冷笑。“你,你,你尽管推,邱某才不怕你!”白胖武将又气又急,大声宣告。然而,话虽然说得硬气,他却不敢再故意找茬儿。迅速命令麾下兵卒摇起了关前铁闸,从内部拉开了关门。刘秀等人相视而笑,带领队伍,就准备直穿而过。就在此时,一名身披赤红色罩袍的武将,被二十余名亲信的簇拥着,从敌楼内快速冲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垛口处,附身喝问:“关外何人?车中所载,究竟为何物?”“羲和大夫帐下均输下士刘秀、严光、邓奉、朱佑,奉命押送赈灾物资前往冀州。”见到正主终于露面儿,刘秀停住坐骑,再度不卑不亢地向此人自我介绍,“至于所押物资为何,在通关文书上已经写明,请将军亲自过目。”“嗯,你年纪轻轻,倒是谨慎得很!怪不得鲁大夫如此欣赏你,对你委以重任!”精心准备的一个圈套,却被刘秀轻松避开,铁门关守将手捋山羊胡子,轻轻点头,“不过,无论你是奉了何人之命,该走的手续,却不能缺。你和你的车队,先在关外稍候,本将必须亲自核验文书和物资,以免中间有什么纰漏!”“将军请自便!”不知道对方的葫芦里,究竟准备卖什么药,刘秀却只管笑着点头。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方如果坚持不承认他是朝廷的官员,也许他还会心生畏惧。而既然对方已经认可了他的官身,接下来无论如何刁难,就只能限制在公事公办范畴。大伙所要面临的危险,反倒降到了最小。果然,那守将声称要亲自核验文书和物资之后,就玩不出太新鲜的花样。无非派人查看车上木箱的葛布封条是否有被揭开痕迹,木箱表面是否有破损迹象,以及物资的具体数量是否与文书所记录一致等等。而预先得到了孙登的警告,刘秀已经派人提早做了处理措施。所以守将及其爪牙再存心从鸡蛋中挑骨头,很快也就挑无可挑。“刘均输,本将射术如何?那只扁毛畜生,麻烦你帮本将捡过来!”邱姓武将唯恐被自家上司责怪,趁着后者正在装模作样核验物资的时候,在关墙上卖力表现。“下官听闻,匈奴人管射术高明者,称作射雕手!”刘秀直接忽略了对方的后半句话,仰起头,笑着回应,“不过他们用的是角弓,不是床弩。想必是金雕飞得太高,非三石以上强弓,射出的箭矢无法及其身。将军您能先用羊肉骗那扁毛畜生自投罗网,然后又用床弩杀了它个措手不及,智慧的确更胜一筹!”“哈哈,哈哈,哈哈……”邱姓武将被捧得心花怒放,张开嘴,仰天大笑。但是,刚刚笑到一半儿,他忽然又感觉到味道有些不对,迅速收起笑容,怒目圆睁,“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为何出言辱我?怎么叫本将智慧更胜一筹?是比鞭毛畜生更胜一筹,还是比匈奴射雕手更胜一筹,你给本将说个清楚!”“说,你为何羞辱我家将军!”“小子,居然拐着弯辱骂我家将军,你真是,真是欺人太甚!”“说,今天你如果不把话说清楚,爷爷们就跟你没完……”周围的兵卒狐假虎威,拔出兵器,冲着刘秀怒目而视。“当然是比匈奴弓箭手更胜一筹!”刘秀笑了笑,轻轻摇头,“将军切莫误会,世间哪有人,会愿意将自己跟那贪吃的扁毛畜生相比?”“你,你这尖牙利齿的小畜生!本官……”邱姓武将被气得火冒三丈,拔出兵器,就准备冲下关墙给刘秀一个教训。就在此时,那铁门关的守将却抢先一步来到了关外,先命人将盖好了官印的帛书,交还给了刘秀,然后又客客气气地向四位均输下士拱手,“让几位均输久候了,在下乃奉命驻守在此地的裨将,姓王,单名一个曜字。眼下公务在身,不得不认真一些,还请几位均输见谅!”“在,在下姓邱,单名一个威字,乃王将军之副,见过几位小兄弟!”刚刚冲下关墙的白胖守将,思维有点儿跟不上自家上司的节奏,踉跄了几步,拱手自我介绍。“见过王将军,见过邱副将。”对方态度不像先前一样无礼,刘秀也不愿意多事,侧开身子,笑着拱手,“两位重任在肩,自然要公事公办,刘某多等些时候,也是应该。然而冀州灾情严峻,还请两位将军多行方便,让车队早日启程。”“应该,应该,救灾如救火,多耽搁一日,灾情就严重一分!”王姓守将的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立刻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刘均输不用急,本将这就命人打开前后关门。邱威!”“末将在!”副将邱威大声回道。“打开关门,老夫亲自送四位均输和车队通过。”裨将王曜挺胸拔背,颐气指使。说罢,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刘秀,笑呵呵地叮嘱,“几位均输都是如此年轻,却一道被委以如此重任,想必前途都不可限量。可山路崎岖,沿途盗匪丛生,几位切莫掉以轻心。需知人在得意处,得防失意时。万一物资被盗匪劫走,冀州灾情加重,你们四个,可是百死莫赎!”“多谢王将军提醒,刘某一定严加提防,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刘秀被对方笑得头皮发紧,再度侧身拱手。严光在旁边,也觉得王姓守将的态度好生奇怪。先前摆明了态度是想要刁难大伙,可事情做到一半儿,此人又突然改弦易辙。而明明已经下令让车队过关了,偏偏又在话里暗藏机锋。好像跟大伙有什么积怨旧仇,想要报复,却又不得不忍辱负重一般。不过,无论此人是否包藏祸心,前后两道官门大开,却是事实。谨慎如严光,也不能再多事,只能跟刘秀等伙伴一道,向王、邱两位将军拱手告辞。那王将军满脸堆笑,留下邱副将守关,自己带着麾下一众爪牙,将车队送出了三里之外。待刘秀等人再三致谢之后,才调转坐骑,信马由缰地往回走。等马头在山路上转过一个弯子,他却忽然又拉紧了缰绳,扭过头,冲着远去的车队,低声冷笑,憔悴的面孔上,几条肌肉同时上下抽动。邱姓副将恰好策马从铁门关方向匆匆追至,见自家上司神色怪异,快速拉住缰绳,附身在其耳畔,低声汇报:“大人,探子说刘秀这伙人击败了轵关贼,生擒了孙登,贼人当中最厉害的角色刘隆,也被他们四个打成了重伤。此刻孙登应该就在车队中,咱们如果带领弟兄们将车队围住,定能治他一个通匪……”“蠢材。”王将军挥了下手,不屑地打断,“不怪你被那姓刘的几句话,就玩弄于股掌之上。孙登在他手里,是俘虏,还是贵客,还不全凭着他一张嘴去说。届时他只要给孙登一刀,就是死无对证。你我还得主动上报朝廷,替他表功。你我上辈子到底欠了这姓刘的多少债,已经被他害得落到在太行山里头喝西北风的地步,还要帮他加官进爵?!”“这……”邱姓副将心思转得慢,眨巴着一双金鱼眼睛,冥思苦想好半天,才重要弄清楚了上司话语中的道理。讪讪地笑了笑,继续低声提议,“那就找几个机灵的弟兄跟着,看他到底是把孙登放掉,还是交给山那边的地方官府。如果是前者,您老一道奏折递上去……”“太慢,太慢!老夫等不及!老夫恨不得现在就将那姓刘的小子挫骨扬灰!”裨将王曜朝车队的背影看了几眼,咬着牙,轻轻摇头。“我王家两头千里驹,一个被他折辱得精神萎靡,一个被他勾结贼人弄得不男不女,老夫上次派人杀他不死,也被反咬一口,从长安被贬到了这鸟不拉屎太行山中。此仇此恨,老夫只要一想起了,就夜不能寐!岂能等到朝廷查实其罪行之后,再按律将其处置?!况且孔永那老匹夫,一定会全力维护于他,严尤父子,也对他赞赏有加。二人联手斡旋下来,还未必就能治他的死罪,届时,让老夫如何像麟儿和固儿交代?”“这,将军想得长远,属下自叹不如。”邱威立刻装作一幅沉思模样,毕恭毕敬地行礼。见王曜似乎不怎么买自己的帐,犹豫片刻,又压低了声音,向对方请教,“将军,想要尽快报仇,其实不如让属下直接带兵把他抓回来,丢进黑牢里,然后让两位公子悄悄赶到铁门关,亲手将其千刀万剐?”“如此,快是快了些,只是太便宜了他!”王将军对他的态度终于好了一些,撇了撇嘴,大声冷笑,“你见过狸猫戏鼠么,就是要老鼠觉得有了活下去的念想,再抓回来,然后再放开,等其试图逃走时,再一爪子拍翻,如是几轮过去,老鼠就只求速死了。而狸猫偏偏还不会让其如愿,一点点咬破他的肢体,用牙齿刺激他,让他挣扎翻滚,然后再继续细嚼慢咽。从尾巴一直吃到脖颈,而那老鼠的眼睛,依旧在不停地转动……”“将,将军,将军英明!”被王曜脸上的狰狞表情,吓得不寒而栗,邱副将向后退了几步,硬着头皮称赞。“你不懂,非老夫残忍,而是不这样,无法以儆效尤!”王曜忽然又换了一幅慈祥面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解释,“当年老夫和几个兄弟心软,放过了一个吴汉,结果,很多人都不再拿我们兄弟几个的话当一回事。这次,姓刘的又跳出来带头坏老夫兄弟几个的好事,还害惨了麟儿和固儿,老夫岂能给他机会,让他日后也像吴汉那样爬到老夫的头上?所以,要么不弄他,要弄,一定让他死得惨不堪言。包括他身后的家人,都必须一个不留。如此,这仇报得才算彻底。才能让其他读了几天书就忘乎所以的贱种引以为戒!”“大人,高明!”邱威终于恍然大悟,惨白着脸,冲着王曜连挑大拇指。山风呼啸,吹动他背后的罩袍。有点凉,但更凉的,是他的脊背。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冷汗润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