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上下起伏,天空一片赤红,滏口陉周围的参天巨树,也随着隆隆的马蹄声瑟瑟发抖。血在烧,像晚霞,又像烈焰。山贼、民壮、盐丁,无论是擅长逃命的老兵油子,还是第一次服役的新丁,无论是悍勇凶残的惯匪,还是胆小怕事的喽啰,这一刻,都脆弱得宛如秋风里的黄叶,被铺天盖地的箭矢,轻松将血肉之躯射了个对穿,一个接一个,惨叫,挣扎,翻滚,然后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死亡是最终的审判,却不是最痛苦的惩罚。一个站在盐车旁的山贼,躲闪不及,竟被弩箭刺穿了腹部,强大的贯穿力裹挟着他向后倒去,和身后的车厢板牢牢地钉在了一起,任凭他如何挣扎,叫喊,都始终不得解脱。一名蹲在老宋身旁官兵,被尖叫声吓得亡魂大冒,丢下兵器跳起来,连滚带爬向山中逃命。就在他双脚刚刚开始迈动的瞬间,耳畔忽然掠过一道闪电,紧跟着,火辣辣的感觉涌遍了全身。此人本能地用手回摸,掌心所及,只有鲜血,耳朵却已不知去向!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该懊恼还是庆幸,又一支弩箭从身后飞来,从后颈贯穿至咽喉。“站——”老宋拉了随从一把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死于弩箭之下。紧跟着,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金铁交鸣声,盖住了周围所有绝望的呼喊。不知多少枝弩箭攒射在他身侧的石头上,火星飞溅,烫得他背后青烟直冒。下一个瞬间,有股湿热的泉水从天而降,迅速浇灭了他背后的火星。他以为是袍泽仗义出手相救,抬起头,刚要道谢。却发现,队副老周正趴在斜上方的石头上,双目圆睁,尸体上插满了明晃晃的弩箭!“唏嘘嘘嘘——”几匹拉车的挽马被血光所惊,悲鸣着冲向山外。沉重的车轮碾过尸体,溅起一团团猩红。数支弩箭和弓箭交替着落下,挽马身上顿时血流如瀑。踉踉跄跄又向前逃了几步,轰然而倒。车辕断裂,车厢横翻,破碎,白花花的精盐像沙子般,在血泊中肆意流淌。差一点儿被精盐埋葬的老宋,心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冒着被万箭攒身的风险,扑上前,用手乱捧。“快让开,你不要命了!”有人在他身旁大叫,随即,半空中落下来一只毛绒绒大脚,将他踢得倒飞而起,摔了个四脚朝天。“我的盐,我的盐……”老宋的脑袋,与一块凸起的石头相撞,刹那间,眼前金星乱冒。顾不得抹后脑勺处磕出来的血迹,他一个轱辘爬起来,哭喊着再度扑向那辆翻倒的盐车。宁死,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精盐在血泊中消失不见。这是上好的雪花精盐!即便是在长安,一斤也足以换十五枚好钱。运到冀州,一斤精盐就是一斤纯铜!这一路上弟兄们宁可自己被风吹雨淋,都要将装盐的木箱遮挡得滴水不透。这一路上弟兄们斗恶蛟,战悍匪,宁可性命不要,都不愿让精盐被抢走分毫!而现在,车轮分明已经压上了冀州的地面,谁忍心,让精盐,就自己眼前融化,然后与血浆一道润入泥土?!“什么也比不上你的命重要!”先前踢翻老宋的赤脚大汉,再度扑上前,抱着他朝一块巨石后翻滚,“别挡道,车队就要冲过来了。你想死,老子可不想跟你一起死!”“啊——”老宋楞了楞,睁开哭模糊了的双眼,恰看见四辆马车并成一排,紧贴着刚才盐车倾覆的位置,隆隆而过。出山的路口呈喇叭形,内窄外宽,所以越向外,马车越容易加速。但是,谷口外,除了从天而降的箭雨,还有呼啸而至的骑兵。四辆马车冒着箭雨去逆冲上千轻骑,驱车的人,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奶奶的,读书人居然比老子还狠!!”没等老宋想出正确答案,赤脚大汉的话,又从他头顶传来,兴奋中夹杂着钦佩,“有种,老子,服!”“啊——”老宋抬手揉了下眼睛,这才发现,车辕位置上那四名驭者的身影,刘秀、邓奉、严光、朱佑,每个人都是一手拉着挽绳,一手举着盾牌,全身上下都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破旧的书生袍,被晚风吹得飘飘而起,宛若四朵金色的流云。乘流云,驱盐车,刘秀、邓奉、严光和朱佑,在箭雨中并辔而行。车轮滚滚,掠过翻倒的盐箱,越过地上的血泊,碾过阵亡袍泽的尸体,冲向迎面而来的敌军骑兵。因为车厢内的精盐根本来不及卸下,马车的速度并不算快,拉车的挽马,也举步维艰。但是,并排而前的车轮,却始终没停止滚动,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如同巨石滚下了高岗,如长河奔向大海!“愣着干什么,跑回去赶车!”赤脚大汉忽然抬起手,狠狠给了老宋一个耳光,然后撒开双腿,掉头奔向山谷的出口。“读书人都豁出去了,咱们的命还能比他们的值钱?”“啊,哎,哎!”老宋被打了个趔趄,随即翻身而起,紧跟在赤脚大汉的身后。那里,还有四十几辆马车,前后排成数列,将进山的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那里,还有数百名被打懵了的弟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跟伏兵拼命,还是掉头逃走。那里,还有长槊、环首刀、盾牌和角弓,虽然数量少了些,却足够保证大伙都站着死去,而不是被人从身后追上,屈辱地砍下脑袋!不光他们两个人选择了死战,其他侥幸在箭雨中保住了一条性命的大部分弟兄,无论以前是山贼、民壮还是盐丁,也迅速明白了,自己到底该怎样去做。掉头逃走,还不如立刻挥刀自尽。滏口陉内布满的怪石,唯一的道路,是他们今天亲手清理出来的,宽度只等同于一辆马车。这么多人互相推搡着逃走,根本不可能快得起来。而敌军却骑着高头大马,又是以逸待劳。策马挥刀尾随追杀,保管让大伙插翅难逃。况且,除了骑兵之外,敌军还在谷口两侧的山坡上,埋伏了那么多的弓箭手!况且,弓箭手中拿的还不是普通木弓,角弓,还包含了至少一百具军中专用的大黄弩。如此强大的实力,所图的目的,肯定已经不只是五十车官盐!他们不仅要谋财,而且还要灭口!只有将所有押送盐车额人马,消灭干净,他们才能将官盐吞下,将罪责推给太行山好汉。他们才能踏踏实实地享受五十车精盐在灾区所换回来的巨额红利,而不用担心阴谋败露。“嗖嗖嗖——”站在两侧山坡上的敌军弓箭手,很快发现了形势不对,慌忙调转角弓和大黄弩,朝着刘秀等人泼下一道死亡之雨。队伍最左侧的刘秀,盾牌上瞬间插满了雕翎。他所掌控的挽马,也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悲鸣一声,倒地而死。就在马车即将倾覆的瞬间,他猛地纵身而起,如展开翅膀的鲲鹏般,跳向了邓奉所驾驭的马车上,手中盾牌在双脚与车厢接触的同时,迅速竖起,遮住了自己半边身体。“呯!”朱佑的身体,从另外一侧跳起,重重地落在了严光所驾驭的盐车顶部。盾牌挡住从另外一侧疯狂射过来的弩箭与雕翎。他先前所掌控的马车,也插满了箭矢,却没有立刻翻倒。而是借着惯性,继续歪歪斜斜而前,碾过挽马的尸骸,碾过一丛荆棘,撞断一株矮树,然后才撞在石头上,粉身碎骨。白花花的精盐从破碎的车厢里飞了出来,雪一般撒了满地,被夕阳一照,亮得扎眼。埋伏在山坡上的弓箭手们,都知道如今精盐在冀州的价格,刹那间,心疼的手臂晃了晃,射出的羽箭大多数都不知道去向。“快射,快射,射那两辆马车,杀鸡儆猴!”手持大黄弩的伏兵,与手持弓箭的伏兵,明显不是来自同一家。见弓箭手们被精盐晃花了眼睛,气得大声催促。然而,催别人归催别人,他们自己手里的大黄弩,却来不及再重新张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秀等人的马车去远,眼睁睁地更多的马车从山谷狭窄处冲出来,在向前奔行中,汇聚成一道洪流。车速不快,但数量众多。一旦形成规模,气势丝毫不输于从外面冲进来的精锐骑兵。而当最外两侧车辆的上驭手,将生死置之度外,弓箭对车队的威胁立刻迅速减弱。大部分羽箭,都射在了最外两侧的车厢板上,徒劳无功。小部分羽箭虽然命中了挽马,但只要没造成致命伤,在群居动物本能的驱使下,挽马依旧会选择紧跟队伍,只到体内的鲜血流剩最后一滴。“射马,射马,不要射车厢,你射车厢管什么用!”一名军官打扮的家伙,被手下的表现,气得七窍生烟。扬起带鞘的环首刀,四下乱抽。还没等他发泄完了心中的恼怒,忽然间,又一块石头凌空而至。“啪!”地一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红光飞溅。“啊!”军官被砸得眼前一黑,当场晕倒。更多的石头陆续飞了过来,砸向附近几个刚刚重新张开大黄弩的伏兵,砸得这群恶棍头破血流。还没等其他弩手看清石头从何处而来,半空中,忽然又响起了一声清叱:“狗贼,去死!”,下一瞬间,有个矫健的身影从附近的岩石上飘然而至,手中钢刀横扫,带起一团血雾。“去死!”马三娘从敌军脖子上收回钢刀,奋力下剁,将晕倒在地的军官一刀两断。双脚猛然发力,她人刀合二唯一,直接扑进了弓箭手的队伍深处,白刃翻滚,砍出一道血肉长廊。“杀啊,杀一个够本儿,杀俩赚一个!”几名轵关营的喽啰,踩着马三娘探出来的通道,咆哮而至。刀砍斧劈,将弓箭手和弩手们,杀得抱头鼠窜。山地上拼杀,他们可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山外的人。况且对方手持的还是弓箭和大黄弩,适合远攻而不适合贴身肉搏?“杀,凑近了杀,弓箭能远不能近!”刘隆的身影,也从另外一侧山坡上出现,手中钢刀上下挥舞,将几名弩手和弓手砍成了滚地葫芦。十几名太行山好汉,紧随其后。刀矛并举,如入无人之境。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是名满天下的太行好汉!就在刘秀翻身跳上车辕,与邓奉、严光、朱佑三个结伴而出的同时,他们就跟着刘隆一道攀着岩石翻上了峭壁。他们的反应速度不够快,没能跟刘秀一道结伴,驱车逆冲敌骑。但是,他们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去拼命,自己转身逃走。他们冒着被摔得粉身碎骨的风险,攀越山岩,潜行到了伏兵的身边。他们即便没有能力将伏兵拼光,至少也能干扰弓箭手的视线,让马车上的勇士们,暂时摆脱后顾之忧!他们的援助,来得无比及时。感觉到来自的两侧乱箭忽然停滞,刘秀立刻放下的盾牌,从车厢上捡起了预先准备好的长槊。朱佑将手中盾牌化作飞剑,大吼一声,掷向了对面,紧跟着,俯身也抄起了一杆长槊,一个健步,从自己所在的车厢顶,跨到了刘秀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赶车的严光笑了笑,从腰间拔出匕首,狠狠刺向了面前挽马的屁股。“唏嘘嘘嘘——”受了伤的挽马大声悲鸣,速度陡然加快,不管不顾,超过了邓奉所控制的盐车,迎头撞向敌军的队伍。就在两车彼此拉开距离的瞬间,严光从车辕处飞了起来,掠过半丈远的距离,稳稳落在了朱佑的身侧。右手迅速后拉,从背上解下一支大黄弩。四车归一!驾车的驭手,只剩下邓奉一个。他忽然仰起头,放声大笑,双手抖动缰绳,直扑敌骑的正中央。求学四年,博览群书,他最喜欢的,却只有一句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