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先前正蓄足了力气,准备跟跟吴汉来一场殊死搏杀。怎么可能想到对手会将王固当作暗器朝自己踢了过来?仓促之间,本能地一刀劈下,“咔嚓!”红光飞溅,断成两截的尸体像枯树般落入了路边深谷。热气腾腾的人血,刹那间溅了刘秀满头满脸。他愣愣地握着环首刀,目光僵直,身体发冷,这一刻,心中竟涌不起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意。今夜,是吴汉拼了性命,将王固从火海和落石陷阱当中救出。今夜,是吴汉,背着受伤的王固,在崇山峻岭里奔驰了将近两个半时辰,始终不离不弃。今夜,是吴汉亲口向王固承认,他的荣华富贵,全都拜王家所赐。今夜,吴汉却果断将王固踢向了刀锋,事先没任何预兆,过后也没半点悔意。“小心……”“卑鄙!”马三娘的提醒和朱祐的咒骂相继传来,让刘秀的目光迅速恢复了清明。匆忙中挥刀横扫,他全力防止吴汉趁机偷袭。却不料,刀锋居然扫了个空。定神细看,这才发现,就在自己刚才神不守舍的当口,吴汉已经调转头,如鬼魅般扑向了富平寨寨主王昌。“啊!救我——”王昌万万没有想到,吴汉不去跟刘秀拼命,却第一个找上了自己。一边慌乱地举刀自保,一边大声求援。哪里还来得及?刚才他忙着跟王固斗嘴,不知不觉中,已经跟刘隆和盖延二人拉开了好长距离。而刘隆和盖延两个,跟他又不是生死兄弟,也不可能冒着掉进悬崖的危险,飞身过来相助。独自一人连三招都没支撑得住,他手中的钢刀就被吴汉磕得高高飞起,紧跟着,肚子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整个人如破布袋子般栽向了路边深谷。“啊——”王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完了,全都完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雄图霸业,转眼间,就只剩下了一团血肉烂泥。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脚脖子处忽然一紧,他的下坠之势嘎然而止。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一声霹雳般的断喝,“站住!退后!否则,吴某立刻松手!”“卑鄙!”“赶紧松手,爷爷好将你千刀万剐!”朱祐的斥骂声,刘隆的威胁声,相继传入王昌的耳朵。紧跟着,又是一声清脆的石块相撞声,“啪!”马三娘丢出了飞石,被吴汉蹲身躲过,砸在其身侧的山岩上,化作了十几块,顺着山岩的侧面快速滑落,然后又继续下滚,一块接一块落进了山谷当中。刘秀、朱祐、严光三个的脚步僵在了半路上,也将马三娘前冲的身体,堵了个严严实实。刘隆、盖延二人怒不可遏,却也在距离吴汉五尺多远的位置停了下来,不能再继续向前挪动分毫。在二人身后,是王昌的两个儿子,跪在地上,各自用手扯住刘隆和盖延的衣服,不停地叩头。额角处,鲜血如溪流般淋漓而下。即便心肠再硬,刘隆和盖延,也做不出当着王昌两个儿子的面儿,逼吴汉将其丢下山崖的事情,更何况,自己先前已经答应与王昌化敌为友。而刘秀、朱祐和严光,更是缺乏应对盟友被敌将抓了人质的经验,刹那间,竟不知所措。“呼——呼——,呼——呼——”晓风忽然加大,吹得人全身上下一片冰凉。群山之间,狼嚎声络绎不绝,“嗷呜呜呜,嗷呜呜呜,嗷呜呜呜——”仿佛魔鬼的使者,在极力召唤同伴向其靠拢。“救命,刘均输救命!救命啊——”倒吊在半空中的王昌忽然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凄厉的哀求。不愧为名震一方江湖大豪,在求生**的驱使之下,他对形势的判断极为准确。今夜自己和吴汉两个是生是死,与其他人已经毫无瓜葛,只在刘秀的一念之间。“刘均输,刘老爷,求您救救我父亲,救救我父亲!”“刘老爷,我父亲已经跟您结盟,您不能见死不救!求求您,求求您了!我们给您磕头,给您磕头!”王昌的两个儿子别的本事没有,却唯独不缺随机应变的灵活性。从自家父亲的哀求声中得到暗示,立刻松开了刘隆和盖延的衣服,冲着刘秀连连磕头。“你们两个,赶紧起来,不要再磕了!”刘秀自幼丧父,对父子之情极为敏感。眼睛微微一红,咬着牙摆手。“父亲命悬人手,我们兄弟俩却无力相救,怎么有脸活在世上?刘老爷,您不用可怜我们,只要救了我们的父亲,我们哥俩,我们哥俩即便以身相代,也毫无怨言!”王昌的两个儿子,一边磕头,一边将身体挪向悬崖,只要听到刘秀拒绝,就准备一跃而下。“你们……”即便再早熟,刘秀也没老练到能无视他人生死的地步,顿时被逼得进退两难。如果放走了吴汉,今夜在山谷中伏击骁骑营的事情,就肯定会被朝廷知晓。随即,整个舂陵刘家,邓家,以及会籍严家,都面临灭顶之灾。而继续追杀吴汉,则等同于亲手将王昌推下了悬崖,冀州王家也势必会把自己当成仇敌,揭发,举报,以及各种报复手段,想必也会接踵而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得意的狂笑声,忽然从对面响起,瞬间打破了眼前的僵局。目光迅速挪向蹲在断崖旁,放声狂笑的吴汉,刘秀厉声怒叱,“吴子颜,你还有脸笑?!刘某早晚有一天,要亲手将你挫骨扬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吴汉却不还嘴,继续仰着脑袋狂笑不止。直到把他自己笑得喘不上气来,才摇摇头,断断续续地回应,“吴某怎么就不能笑了?刘师弟,你四年来在藏书楼中阅尽典籍,却从没读到过今天这种情形吧?哈哈,哈哈,书中所录终究有限,而人的心思莫测无常。那些古圣先贤即便再睿智,恐怕也未曾教过你,遇到当下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怕,古人没有教你,就让我这做师兄的来。杀我,马上动手杀我,别管王昌死活。大不了,你再杀了那哥俩灭口!”“吴汉,你,你也忒地无耻!”没等刘秀回应,严光已经怒不可遏地大声呵斥。以他的机智,也早已经想到了,眼前危局的最佳解决方案,就是先杀人然后再灭口,甭去管王家那哥俩是不是无辜。然而,他想到了,畏惧于心中的读书人底限,却迟迟没敢说出口。“无耻?!”吴汉一边笑,一边继续摇头,英俊的面孔,被眼泪和烟尘画得黑一道,白一道,“兵者,诡道也,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哪里容得下那么多宋襄公之仁?刘秀,念在你曾经叫过我几声师兄的份上,我再教你一个乖。古来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若你祖上不能跟项羽分羹一杯,就不会有大汉两百一十年江山。是杀王家爷仨儿救你们身后家族,还是因为一念之仁,拖累你们各自身后的全族老少死无葬身之地,你自己选!”(注1:宋襄公,春秋五霸之一,因为事事讲究仁义,被对手打得大败而归。注2:分羹,项羽抓了刘邦的父亲,威胁他,如果不投降就将他父亲煮成肉羹。刘邦为了断了项羽的念想,直接回应,愿意分羹一杯。)“别听他的,刘均输,今天即便你救不了我,我们王家上下,也绝不会怪你!”被倒吊在半空中的王昌拼命挣扎,真恨不得吴汉立刻失手,让自己掉下断崖,摔个粉身碎骨。“刘老爷,救救我父亲!”“刘老爷,我们兄弟俩,愿意下半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王昌的两个儿子,也知道情况对自己非常不利。再度趴下去,不停地磕头。是牺牲掉王氏父子三个救刘、邓、严三族,还是留下王昌的两个儿子,让三族去冒被官兵诛杀殆尽的风险,选择,似乎很简单。然而,此时此刻,在山路上,断崖旁,王氏父子的叫喊声,求肯声,不绝于耳,作为能一锤定音的刘秀,却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