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阳县城的南门城楼上,城门校尉石坚手持祖传的包铜大槊,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半空中翻滚的乌云,仿佛只要一眨眼睛,乌云后就会有千军万马杀出来一样。其余当值的官兵,也全都板着脸,刀出鞘,箭上弦,对可能杀到城外的敌军严阵以待,尽管,尽管从城头向下望去,城墙外方圆五里之内,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也不怪他们如此紧张,昨天半夜,新野军溃败的消息,就传到了蔡阳城。紧跟着,唐子乡再度被叛匪所夺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还有消息灵通人士,信誓旦旦地说,绿林军头领马子张马王爷,已经带着十万大军杀进了蔡阳。此刻正与反贼刘縯、傅俊、李秩等人一道,浩浩荡荡向北杀了过来。不出两日,必至湖阳城下!这下,可让湖阳县宰韩峥着了慌。他的官位乃是花钱贿赂了前队大夫甄阜所得,上任之后,终日想着如何尽快“回本儿”,既没用心训练过兵卒,又没着力加固过城防。本以为,即便地方上出了叛乱,也有几个大县的县宰如潘临、李安这种人顶着,战火轻易烧不到自己地头。却万万没料到,新野县宰潘临带着全县官兵和乡勇近万人去攻打舂陵,居然连一天都没坚持住,就把脑袋送给了对方。而蔡阳县令李安据说更惨,带领麾下儿郎刚刚出城,迎头就撞上了马王爷马子张。结果自然更是毫无悬念,蔡阳军一败涂地,李安等人细软都没敢回去收拾,直接带着家人逃去了襄阳!蔡阳在南,新野在北,蔡阳和新野若是全被“叛军”攻克,夹在之间的新都和湖阳,就成了老虎口里的肉包子,早晚都是被吞落肚的下场。所以,今天一大早爬起来,湖阳县宰韩峥,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家眷装上了马车,连同多年搜刮的细软一并送往了宛城。美其名曰为了使自己不再受家人所累,一心与蔡阳城俱殉。但明眼人谁都清楚,韩县宰恐怕是准备跑路了,所以提前让家眷先走一步。然而明白归明白,却不是所有人都有提前安排后路的资格。从县尉再往下,无论是郡兵校尉、屯长也好,还是前一阵子临时被勒令带着麾下庄丁进城协助防守的各堡主、寨主也罢,在县宰韩峥没带头逃走之前,都必须得抱紧兵器,在城墙上死撑。即便最后结果依旧避免不了城破,但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死在城头上,才对得起大新朝皇帝的浩浩天恩。虽然天恩这东西,大部分人这辈子都感觉不到分毫。所以,从今天上午辰时起,一直坚持到下午申时,城门校尉石坚都怀着悲壮的心情,站在敌楼上,等候敌军的到来。他已经计算得很清楚,凭着三丈高的城墙,和城头上的滚木、擂石、钉拍,床弩,只要大伙豁出去性命,守上十天半月应该毫无问题。而在十天半月之后,县宰韩峥估计早就跑没影了,自己届时无论是逃命还是投降,上头应该都说不出任何话来。日影一寸寸挪动,天气也越来越冷,眼看着寒夜就要来临,而敌军依旧迟迟不见踪影。城门校尉石坚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就准备宣布今日的警戒状态结束。谁料,还没等他将命令说出口,城门南侧的暮色里,忽然有数十兵卒,如丧家之犬般跑了过来,还没等抵达城门口,就扯开嗓子,放声哀嚎:“败了,败了,新野军败了,潘县被敌将阵斩。赶紧开门放我等进去,叛军马上就要杀过来了!”“啊——”城墙上的守军,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有几个心肠软的,撒腿就冲向马道,准备去给溃兵开门。还没等他们的身体冲下城头,校尉石坚的大槊,已经如闪电般凌空飞至。“当啷”一声插在众人的去路上,包铜的槊尾处,金光乱窜。“蠢货,昨天吃了败仗,今天晚上才逃到蔡阳。即便是一群鸭子,也不可能这么慢!”石坚的声音紧跟着传了过来,如惊雷般,让所有守城的兵卒瞬间恢复了清醒,“分明是反贼使诈,想骗开蔡阳城门。不信,尔等看看他们身上的打扮!”“反贼该死!”“反贼无耻!”……醒悟过来的众兵丁纷纷探身下身去,一边借着傍晚的日光,仔细检视“溃兵”的打扮,一边破口大骂。果然,他们发现,溃兵们虽然哭得声音凄惨,手上却都拿着长枪短刀。而其中站在最前面的那部分人,甚至连沉重的盾牌都没舍得扔,用麻绳紧紧地绑在后背上,随时都可能拿下来遮挡箭矢。“啊,哈哈,哈哈,被识破了,没想到,韩峥那猪头麾下,还有如此聪明之人!”被城上的守军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那“溃兵”的头目,也不生气。将盾牌解下来,挡在自己面前,开怀大笑。“找死!”城门校尉石坚怒不可遏,从身边亲信手里夺过一张角弓,对准城外“溃兵”头目,就是一记冷箭。那“溃兵”头目虽然长得又白又胖,反应却极为利索,立刻举起盾牌,将凌空而至的羽毛箭磕飞出去,随即,嚣张地用刀身磕打着盾牌,大声威胁:“呔,城上的蠢货们,别给脸不要。赶紧开门投降,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否则,等你家朱爷爷带着弟兄们攻进去,定将尔等统统千刀万剐,一个不留!”“想得美,老子先宰了你!”石坚又是一箭射下,直奔对方脑门。然而,朱姓叛军头目手中的盾牌,却像长了眼睛一般,早早地等在了半路上,再度将冷箭击落于地。然后将手一挥,就准备带领麾下兵卒发起强攻。”射死他,射死他!”守城将士顿时都被此人的嚣张态度激怒,纷纷弯弓搭箭,朝着城下攒射。而城外位置靠前的叛军,则纷纷竖起盾牌护住所有同伴,一边向羽箭的射程之外缓缓后退,一边在胖子头目的带领下,扯开嗓子,齐声威胁:“尽早开门投降,饶尔等不死。若是冥顽不灵,待我家大队人马杀至,定然一个不留!”“尽早开门投降,饶尔等不死。若是冥顽不灵,待我家大队人马杀至,定然一个不留!”“尽早开门投降,饶尔等不死。若是冥顽不灵,待我家大队人马杀至,定然一个不留!”……他们的总人数虽然还不到五十,但喊出得声音,却宛若惊雷。而城头上落下的箭矢虽然密得像冰雹,却被他们盾牌死死挡在了身前半尺之外,竟没有一箭能够带起半点血花。不多时,这支叛军彻底退出了角弓的射程之外。所有将士也都喊哑了嗓子,在料峭北风中,默然肃立,不再发出任何声响。然而,城头上的守军,却比先前开弓放箭时,心情还要紧张。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绝望。如此配合默契,进退有序的军队,即便只来两千,也足够杀上湖阳城头。如果超过五千,胜负几乎毫无悬念。虽然,虽然湖阳城内,此刻官兵和乡勇加在一起,已经高达七千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