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游到潢淳水北岸后,所有死士都筋疲力尽。但是,每个人身上都热气腾腾直冒,非但感觉不到冷,反而连酒劲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斥候已经探明,莽军屯粮之地就在蓝乡!”奋力挥了下湿漉漉的胳膊,刘秀单手挽起战马的缰绳,带头向前跑去,“别上马,把血脉活动开,免得寒气积在骨头里!”“诺!”邓奉、朱佑和马三娘高声答应,牵着坐骑紧紧跟上。邓晨则转身去拉起蹲在地上喘息的弟兄,力争不让任何人被丢在河边。勇士们也知道,此时绝不可以停下来歇息,只要一停止运动,无须多时,就会被身上的冷水,以及天空中刺骨的北风,冻成一具僵尸。因此,疲惫归疲惫,大伙却都咬着牙冠坚持跑动,谁也不敢继续在水边停留,更不敢偷懒跳上坐骑。夜幕笼罩下的潢淳水北岸,像地狱一般宁静。能逃远的百姓全逃了,没力气逃的百姓,也都躲进了高门大户的堡寨中,以免被官军割了脑袋去冒充绿林好汉。甚至有些高门大户,都整堡寨,整堡寨躲去了他处,宁可让祖先在年三十儿的夜里享受不到子孙的供奉,也不敢赌过路的朝廷大军,是否会对自己高抬贵手。一片萧杀的气氛中,灯火通明的蓝乡,显得格外安宁。当值的兵卒们,瞪着惺忪的睡眼,围着一座又一座火堆,摇摇晃晃。身体宝贵的军官们,则坐在温暖的帐篷内,左手一壶佳酿,右手一双筷子,细酌慢品。所有人中最为闲适的,当然是此间的最高长官,别部校尉梁欢。只见他双手抱着一卷诗经,双腿架在白铜炭盆旁,一边轻轻颤抖,一边低声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如此寒冷的天气,正是蒹葭为霜的时候。只可惜,方圆二十几里内的百姓都跑光了,找不到美人来帐下翩翩起舞。不过,这点小问题,根本难不住花丛老手梁欢。放下书卷,从脚旁捡起一个细细的铜鎚,朝着身边的铜磬上用力敲了几下,立刻,就有亲兵簇拥着两个白白嫩嫩的小卒走了进来。那两个小卒早已经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半点怨恨。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比起渡过淳黄水,啃着干粮去跟“绿林贼”拼命,留在梁校尉身边暖被窝儿,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梁校尉是出了名的“厚道”,每个被他看中的“知己”,很快就能升到屯将,队正,乃至军侯。虽然出去后,偶尔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但总好过稀里糊涂死在两军阵前无人收尸!“校尉,人来了,您看还需要添点儿什么?”押送小卒入帐的亲兵队正梁贾躬了下身,用极低的声音询问。“不用,不用了,你们都退下吧!过年了,告诉亲兵队的弟兄们,今晚每个人都可以领十个大泉!先记账,回到宛城后立刻兑现!”梁欢慵懒地挥了下手,笑着许诺。“谢校尉!”梁贾等亲兵喜出望外,齐齐躬身行礼,然后兴高采烈转身离去。出门后,还念念不忘将门帘用力掩好,以免北风不识趣,吹进中军帐内,打扰了校尉的雅兴。“来,你们两个,也别愣着,过来,跟本校尉一起击磬而歌!”屋子里,很快就传出了梁欢的邀请声,紧跟着,是清脆的铜磬击打声和婉转的吟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公子……”“呵呵呵呵……”亲兵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纷纷迈步去远。自家上司,是属正梁丘赐唯一的儿子。虽然嗜好有点儿特别,但对手下人却非常不错。至少,至少从来不会驱赶着亲兵们去替他冲锋陷阵,也从不克扣亲兵们手中那点儿可怜的军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中军帐内,歌声愈发婉转,梁欢敲打的铜磬,如醉如痴。打仗,哪里有饮酒唱歌有趣?只有梁方那蠢材,才喜欢带着一大堆兵卒耀武扬威。结果如何呢,功劳没捞到,稀里糊涂就被甄大夫砍了脑袋。还是他梁欢聪明,每次都不争不抢,甘居人后。哪怕明知道来日一战,有可能让自己平步青云。却依旧“非常不小心”地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了腰,然后带伤坚持,留在蓝乡为大军保护粮草。保护粮草是很耗精神的任务,可不比啃着干粮打仗简单。所以,他必须要懂得如何放松自己的精神,然后才能不辜负甄大夫的厚望。“蒙羞被好兮,不訾羞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一曲欢歌唱罢,铜磬敲打声萦绕不散。另外一种婉转的声音,也在军帐中缓缓而起。周围的亲兵们笑了笑,拔腿走得更远。“上马整队!”蓝乡军营北门外百余步,黑暗中,刘秀擦掉额头上汗珠,带头跳上了坐骑。“上马整队!”“上马整队!”“上马整队!”邓晨、邓奉、朱佑三个,分散开去,低声将命令传进所有人的耳朵。八百名死士早已经跑得忘记了寒冷和疲惫,纷纷飞身跳上坐骑,顺势从马鞍下抽出了雪亮的环首刀。马三娘想都不想,策动坐骑与刘秀并辔而行。二人默契地同时加速,组成整个队伍的前锋。马蹄翻飞,敲打在被寒风冻硬的土地上,清脆如歌。敌营门口,几个睡眼惺忪的哨兵,皱着眉头站起身,朝着马蹄的来源处凝神张望,“什么人,口令?停下来,不要再靠近了,粮仓重地,擅闯者杀无赦!”回答他们的,是数支冰冷的羽箭。刘秀、邓奉、马三娘等用箭好手,毫不犹豫地开始张弓狙杀。倒霉的哨兵们,连来者到底是敌是友都没弄清楚,就被羽箭射翻于地。一个个手捂伤口,痛苦地来回翻滚,挣扎,血流转眼成溪。“加速!”刘秀收弓,拔刀,低声命令。八百名怀着必死之心的壮士立刻狠踢马腹,受了痛的战马昂起首,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咆哮,“唏律律律律……”随即张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冲进了营门。“敌——”一名在火堆旁抱着膀子打瞌睡的屯将猛地跳起,张开嘴巴作势欲呼。马三娘迅速挥了下手,一块硕大的铁砖借着战马奔跑的惯性凌空而至,狠狠拍在屯将的脑门上,将此人的头颅瞬间砸了个粉碎。“嗖——”刘秀抬手掷出一根投矛,将另外一名试图吹响号角的敌军射翻在地。紧跟着,左手从马背后抽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干燥松枝,策马从火堆旁一冲而过。蓝色的火苗,立刻在松枝前端跳起,转眼蔓延到了松枝的中央。“放火!”刘秀扯开嗓子高声命令,随即,高高举起已经烧成金黄色的松枝,流星般冲向了营地中央。“放火!”“放火!”“放火……”邓奉、朱佑、邓晨带着勇士们,策马从距离自己最近的火堆旁掠过,顺势点燃一根根预先准备好的干柴。八百勇士,迅速化作八百颗流星,跟在刘秀和马三娘身后,向前涌动。将沿途遇到的所有建筑物,无论是帐篷还是仓库,一座接一座,变成猎猎燃烧的火炬!“敌袭,敌袭——”终于有官兵做出了正确反应,一边高喊着向同伴示警,一边抄起兵器冲向刘秀的马头。匆忙之中,他们这种鲁莽的举动,无异于自寻死路。刘秀右手的钢刀只是轻轻一扫,就将一名官兵的头颅扫到了半空之中。左手的火把紧跟着向下一递,迅速点燃了一座帐篷。紧紧陪伴在他身侧的马三娘,则将钢刀握在了左手,上下翻飞,砍倒另外两名试图拦路的敌军。右手的火把凌空翻滚,在二人右侧的帐篷顶部燎起一流火星。邓奉、朱佑、邓晨带领着八百名死士如法炮制,流星般向营地深处扩散。从睡梦中醒来的官军,根本开不及穿好衣服,就纷纷做了刀下之鬼。而官军用来避寒的帐篷,则成了最好的引柴,只要被火把一戳,就能冒起滚滚青烟。“呜――呜――呜”,有人终于吹响了示警的号角。“挡住他们,挡住他们,如果失了军粮,咱们都难逃一死!”有人挥舞着兵器,大声招呼同伴。“快,快向甄大夫那边求救,绿林贼从背后杀过来了,绿林贼从背后杀过来了!”还有人,一厢情愿地希望能得到官军主力的援助,倒拖着兵器奔向河岸。整个蓝乡军营,转眼乱成了一锅粥,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大新朝将士,各说各话,彼此互不相顾。“杀——”刘秀策马抡刀,冲到一个正在吹角示警的官兵面前,一刀将此人砍做了两段,紧跟着,又冲入下一簇纷乱的敌军当中,用马蹄和刀锋大开杀戒。众寡悬殊,他可不想给敌人醒过神儿来的机会,只想尽快地将所有对手送进地狱。周围的敌军或死或伤,瞬间崩溃。刘秀左手的火把立刻舔上距离自己最近的帐篷。青烟滚滚,躲在帐篷里面试图发起偷袭的几名官军,咳嗽着窜了出来,落荒而逃。没等他们的双腿加起速度,邓奉带着骑兵急冲而过,将他们全都埋葬在了马蹄带起的烟尘之中。“散开,散开!士载带着两百弟兄去左边,仲先带着两百弟兄去右翼,姐夫带着其他人跟我直捣中军,就像咱们路上筹划的那样!”刘秀将火把举过头顶,高喊着奋力晃动,示意大伙调整战术。然后,继续策马向前,踏翻一座座肮脏的帐篷。马三娘挥刀护住他的右侧,将三名试图上前拼命官军挨个砍倒。邓晨则一言不发带着四百骑兵紧随二人之后,洪流般吞没沿途遇到的所有阻拦。邓奉、朱佑两个,按照预先商量好的战术,各自带领两队骑兵,向营地左右两侧穿插,沿途人挡杀人,车挡烧车,如热刀切入了牛油。三条巨大的火龙,迅速向营地其他部位延伸。以火龙为中轴,还有数百火球无任何规律地翻滚扩散。呼啸的北风掠过燃烧着的帐篷和粮车,将更多的火星和火球,送向营地深处。火助风势,风借火威,大半个营地,转眼化作一片耀眼的火堆。刚在睡梦中醒来的新朝将士快速崩溃,再也不试图亡羊补牢。他们抱起团后,可以挡住战马;他们抱起团后,可以挡住钢刀;但是,他们抱起团后,却不可能挡住已经自行蔓延的熊熊大火。偷袭者居然是从北门杀进来的,腊月三十儿的夜里,刮的也是北风。当火势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再需要有人继续点燃任何东西,北风自然会主动帮忙,将恐惧和毁灭,向四下高速蔓延。“停止放火,加速前进!”刘秀果断扔掉火把,挥刀替身后的弟兄们开路。仓皇逃命的新朝官兵,根本没勇气停下来阻挡他和三娘的马头,像鸟兽般自动向左右两侧分散。更多的绿林死士,簇拥着邓晨,从官兵裂开的缝隙涌了进来,像一把巨大的楔子,将裂缝撕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宽。四百匹战马组成楔形阵列向前冲刺,所撕开的通道,最后宽达三丈。沿途来不及闪避的新朝兵卒,往往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马蹄踏翻在地。然后,等待此人的,就是数十匹战马的四蹄。巨大的重量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承受,不出三匹马,就可以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而侥幸被战马撞飞,却没有被踩成肉酱的伤兵,下场更为悲惨。翻滚的火头,在北风的推动下,迅速就笼罩了他们,将他们转眼间化作一道道暗黄色的烈焰。“救命——”“救我——”“饶命啊,好汉爷!”“娘——”惨叫声,求饶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听到来自身背后的悲鸣,继续撒腿逃命的新朝官兵,个个魂飞魄散。纷纷歪着身体向营地两侧飞窜,以免挡住了骑兵的道路,成为马蹄下的肉酱,或者烈焰中的“干柴”。而邓奉和朱佑所带领的绿林骑兵,恰恰又从营地两侧,驱赶着更多的新朝官兵迂回而至,三伙逃命者转眼间就挤成了一锅粥,你推我搡,各不相让。“去死!”一名绝望的军侯,果断举起兵器,朝挡在自己面前的队正胸口砍去。后者正试图将他推开,伸出来的双臂,应声而断。鲜血喷涌,可怜的队正楞了楞,嘴里发出一声惨叫,红着眼前扑上前,用身体将军侯撞翻在地。绝望的军侯倒在地上接连出刀,一下,两下,三下,以最快速度将队正捅死,然后从血泊中一跃而起。“砰——”邓晨的战马,恰好冲过来,将此人撞得斜飞两丈多远,大口大口地吐血。还没等他的身体落地,几名死士高速跟上来,挥刀将其砍成了数段。“跟他们拼了!”一名莽军队正见前路被逃命的自己人堵住,而背后的战马越来越近,猛地转过身,高举着兵器扑向邓晨的左腿。邓晨本能地挥刀斜撩,将此人开肠破肚。紧跟着被战马带动追入数名新朝官兵当中,举刀左劈右砍,将周围的敌人,接连放翻于地。鲜血如喷泉般从敌人身体上涌出,将他全身上下染得一片通红。然而,他却既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任何快意,只管木然地举刀前冲,前冲,砍倒一个又一个躲避不及的敌人,将一伙又一伙新朝官兵送下地狱。他的妻子战死于小长安聚,同时遇难的,还有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刚刚学会绣花,一个刚刚开始识字,另外一个,则刚刚学会缠着两个姐姐,奶声奶气地要求一起踢毽子。官兵对她们举起刀时,丝毫没有因为她们身为女子,或者年纪小,而给与任何怜悯。所以,今天,邓晨也不会给与官兵任何怜悯。哪怕后者早已经彻底失去了斗志,哪怕后者早已经高举着双手跪在了他的马前。报仇,报仇,报仇!这个是为了刘元,这个是为了子文,这个是为了子芝,这个是为了子兰,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为了邓哲,邓憙,邓贤,为了那些被官军虐杀在小长安聚的父老乡亲。既然举义造反,就难免会付出代价,这些日子,无数人用类似的口吻,向邓晨表示过安慰。邓晨懂,邓晨认为他们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既然当了新朝的官兵,同样也难免要付出代价。如此,双方才算公平。如此,才能减缓他心中的伤痛。“杀!”一名走投无路的屯将冲到邓晨马前,手中兵器胡乱挥舞。邓晨毫不犹豫,挥刀就砍了过去,将此人砍得倒飞而起。手中钢刀忽然一轻,然后当空断成了两截。今夜,这把刀杀得人太多了,受到的阻力,远远超过了刀身的韧度,导致它迅速变成了废品。空了手的邓晨,冷笑着从马背上俯下身体,去捡拾敌军丢下的兵器。三名亲兵打扮的莽军咆哮着扑过来,一人用脚去踩地上的兵器,一人低身侧滚,试图在被踏中前挥刀砍断马蹄。最后人,则直接从侧面跳起来,半空中扑向邓晨的身体。“哈哈哈哈……”冷笑迅速变成了狂笑,邓晨飞起一脚,将跟自己争抢兵器的莽军亲兵踢翻在地。紧跟着手抖缰绳,利用坐骑将滚地者踩了个筋断骨折。半空中扑过来的最后一名对手,见势不妙,果断挥刀下劈,抢先一步,砍中了坐骑的脖颈。“死——”邓晨一拳砸中此人胸口,将此人砸得凌空倒飞,大口吐血。胯下的坐骑轰然而倒,将他向前摔出一丈多远。落地处,周围全都是莽军溃兵,手无寸铁的邓晨笑了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会跟妻女见面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然而,预料中的死亡,却迟迟没有降临。反倒是绝望的哭声,迅速钻进了他的耳朵。带着几分诧异,邓晨迅速张开双目,恰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男人面孔。“不要,不要杀我……”大新朝前队别部校尉梁欢,双手捧着一把宝剑,跪在毫无抵抗力的邓晨面前,放声嚎啕,“我阿爷是梁丘赐,我阿爷是梁丘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只是个看管粮草的小官儿,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杀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