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朕所料,原来是玩卧薪尝胆这一套!”刘玄心中,顿时就是一喜,随即,虚伪地向刘秀回应,“刘将军这话就不对了,令兄是令兄,你是你,朕心里清楚得很!”先前他只听闻刘秀接连闯过了两道阻截,直达皇宫门口。却没听闻王匡选择袖手旁观,岑鹏驱赶淯阳县令和廖湛领军出走等事,因此心内充满了自信。特别是发现刘秀居然跟自己玩假意屈服,卧薪尝胆这一套之时,更是觉得稳操胜券。谁料,接下来,刘秀的话,却宛若耳光般,一记接着一记抽在了他的脸上。“陛下此言大谬,末将犯有七条大罪,条条不可轻恕。第一罪,末将当年面对王莽拉拢,不该坚称自己的大汉高祖子孙,忤逆犯上!第二罪,末将当年在太行山中,不该顾惜同族之谊,私放绿林军信使!第三罪,末将不该私放此人之后,又替此人挡住了太行山贼的追杀!”“啊……”刘玄嘴里发出一声惊呼,紧跟着,面红耳赤。当年在太行山中,如果不是刘秀几度仗义出手,他早就被孙登的人剁成了肉泥。而这番救命之恩,他过后提都不愿意提起,更不用说记在心上。正恼怒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之时,却又听见刘秀大声补充道:“末将第四罪,乃是不服王法,协助家兄起兵谋逆,诛杀朝廷官吏。末将第五罪,乃是小长安聚逆流而上,救下您和其他若干绿林豪杰,令绿林军有机会重整旗鼓。末将第六罪,乃是不辩时势,在昆阳大破四十万官军,令朝廷再无精兵可用。末将第七罪,乃是新郑破敌,让洛阳门户洞开,司隶一日三惊!此七条大罪,或者辜负新朝皇帝的圣恩,或者坑害了新朝无数文武,百死莫赎。还请陛下早日诛杀末将,讨王莽欢心,替战死的新朝将士报仇雪恨!”“你,你……”刘玄额头上,汗出如浆。露在外边的脸、脖颈和手背,也羞得红里透黑。按照他预先和谢躬等人的判断,刘秀此番回宛城,必会效仿越王勾践,忍辱负重,以图将来替其兄刘縯复仇。而自己,则刚好将计就计,先夺了刘秀的兵马,然后再罗织一个罪名,将其连同刘縯的儿女一共诛杀,永绝后患。却万万没想到,刘秀虽然只带了五百人,却先闯过了两道重兵阻截,然后当着上万将士的面,指责他跟王莽蛇鼠一窝!他当然不是,也不可能王莽的同伙。然而,他前一段时间做的,和眼下正想做的,却绝对附合王莽的利益,绝对能让新莽满朝文武拍手称快。他是在变相帮助新莽,对付大汉。而他偏偏又是大汉朝的皇帝,王莽的仇敌!“大胆狂徒!”“逆贼住口!”“刘縯有不臣之心,人尽皆知,你还替他狡辩?!”“刘秀,你也想造反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刘玄受辱,朱鲔、谢躬、刘嘉,还有一些刘玄身边的太监,如同被踩了尾巴般的蛇鼠般,纷纷转过头,对着刘秀张牙舞爪。“哈哈哈哈——”刘秀突然仰天大笑,仿佛面对的是一群玩杂耍的侏儒。“我大哥若是有不臣之心,早就领军扑向襄阳,就凭尔等这点本事,谁能挡得住他倾力一击?”“刘某若是想要造反,自当带着东征军回扑宛城,就你们这群土鸡瓦狗,也配跟刘某沙场争雄?”“正因为家兄对陛下忠心耿耿,才离开自己的大军,只带着少许卫士见驾,才会遭了无耻鼠辈的毒手!”“正因为刘某不忍汉军自相残杀,才会只带着区区五百人,回到宛城替家兄讨个公道。否则,尔等的脑袋,即便不由刘某砍下,早晚也得被恢复了元气的莽军砍下,哪有资格在这里信口雌黄?!”“你,你,你……”朱鲔、谢躬、刘嘉等人,被骂得一个个两眼发黑,手臂和大腿不停地哆嗦。对方的话很冲,却未必说错。刘縯当初如果不是顾全大局,选择放弃攻打宛城,直接带兵扑向襄阳。王匡和刘玄两个,还真未必抵挡得住。刘秀在刘縯死后,如果想要带领东征军造反,王凤也根本没力量阻拦。而刘縯之死,也正是因为他把自己摆在了臣子的份上,独自入宫见驾,才遭到了重兵的伏击。至于沙场之上挡住东征军,刘玄身边的文武,恐怕谁也没胆子吹这种牛。更何况,即便朝廷这边能够获胜,恐怕也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再向洛阳和长安发起进攻。而王莽则可以趁机重整旗鼓,然后再度选派良将领军前来“平叛!” 届时,刘縯、刘秀兄弟都已经死去,东征军和柱天都部也不复存在,谁来替刘玄阻挡新朝的铁骑?!“刘秀,你大逆不道!陛下处置谁,不处置谁,自有法度。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将军来指手画脚?”先前一直躲在刘玄身后的李秩见势不妙,赶紧赤胳膊上阵,以免自己被刘玄当成替罪羊。还没等他走到刘秀身前五尺之内,贾复猛地飞起一脚,直接将他踹了个倒栽葱。“滚开,卖主求荣之辈,哪有资格在我家将军面前噪呱?”“大胆……”刘玄身后的死士勃然大怒,果断一拥而上。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可惜,遇到的乃是贾复。后者将两条长腿甩开,就像两根钢鞭,“乒乓乒乓!”将靠近自己的死士却都扫得倒飞而起,一个个口喷鲜血。另一侧,邓奉和王霸两个,则空着双手,拦住其余死士,将持有兵器的对方打得抱头鼠窜。“陛下,既然我大汉朝自有法度,末将请问,家兄究竟触犯了哪个必死的律条?!” 刘秀对周围的死士看都不看,继续向前迈动脚步,同时大声追问。,“可是因为他首举义旗?!”“可是因为顾全大局,不跟与陛下相争?!”“可是因为他攻城拔寨,为大汉光复了半个荆州?!”“可是他打下宛城之后,自己不住,却将者五都之一,拱手相让。将府库里的钱粮细软,没有拿走一文一豪?!”每走一步,他便问上一句。手里虽然没有握着刀,但身体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却逼得刘玄连连后退。“刘文叔,你欺人太甚?”大司马朱鲔气急败坏,咆哮着举起手臂,准备招呼周围的御林军一拥而上。还没等命令从他嘴巴里发出来,跟在刘秀身后的王霸,忽然俯身捡起了一把御林军的配刀,“你不妨一试,十步之内,王某究竟敢不敢做一回荆轲?”“不,不要……”朱鲔打了个哆嗦,手臂顿时僵在了半空之中。上万御林军,哪怕是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将刘秀、邓奉、贾复、刘隆、王霸五人活活淹死。然而,他们却无法保证,在刘秀等人被淹死之前,刘玄是否还有机会活命。“住手,全都给我住手。刘将军,刘将军,这是误会,误会,陛下当日绝无加害令兄之意,只是,只是阴差阳错!”谢躬读书比朱鲔还多,更知道“十步之内,王之性命悬于匹夫之手”的典故,吓得惨白着脸大声叫嚷。昔日毛遂出使楚国,却受到楚王的呵斥。立刻回应道:“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于遂手。”如今刘玄面前,可不止有王霸这个当世荆轲,还有膂力天下无双的贾复,武艺超群的邓奉,对刘秀忠心耿耿的刘隆。如果继续打下去,第一没命的,保证是刘玄。“住手,住手,朕,朕正在跟淯阳侯说话,尔等谁都不准添乱!” 刘玄的反应,只比朱鲔和谢躬稍稍慢了半拍儿,也一边后退,一边扯开嗓子吩咐,“谁再添乱,就是故意想要害朕。朕,朕相信淯阳侯对朕忠心耿耿,朕,朕悔不该误信小人之言,与伯升兄起了冲突,害得他死不瞑目!”“陛下……”李秩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听到刘玄的话,顿时再度大口吐血。给了刘縯关键一刀的,乃是他李秩。偷偷跟刘玄勾搭,将刘縯可能会在王莽被杀后出马争夺皇位的“计划”,和盘托出的,也是他李秩。刘玄今天没勇气直面刘秀的质问,推脱刘縯的死,是因为误信小人进谗,那个小人,还能有谁?“李秩,原来你在这儿?”仿佛刚刚看到此人的存在,刘秀侧转头,对着他大声怒喝,“当日舂陵起兵,你反复游说我大哥登位,你方好裂土封王,是也不是?”“那日得知陛下得位,你向我大哥建议,要领军打回淯阳,被我大哥拒绝之后,便一直怀恨在心,是也不是?”“上次我回宛城时,你故意跳出来,为我哥出头,本意却是挑起我大哥跟成国上公之间的矛盾,是也不是?!”“我大哥待你亲如手足,你为了向上爬,却捅了他当胸一刀,是也不是?”“我,我,我……”李秩被问的无法招架,求助似的看着刘玄,“陛下……”“陛下!”刘秀哪里容他开口,迅速将目光转向刘玄,“此等李秩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的话,岂可轻信?家兄带他亲如手足,他尚且要给家兄一刀。陛下今日将其当做心腹,小心他将来他故技重施!”“这……”刘玄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将脚步从李秩身边挪远。刘秀的话,肯定是在挑拨离间。但李秩这个人,肯定也是心如蛇蝎。刘縯对他那么好,他都卖起来毫不犹豫。将来自己这边有了麻烦,指望他李秩来效死力,岂不是与虎谋皮?“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冤枉!“李秩的感觉极其敏锐,发现刘玄主动跟自己拉开距离,再也不顾上吐血,扯着嗓子大叫,“刘縯谋反之事,绝非微臣捏造。陛下请想想,想想他麾下,抗威将军刘稷的做派,若无刘縯在背后支持,此人岂敢如此嚣张?”“放屁,你简直是满嘴狗屁?”王霸拎着刀走过去,大声喝骂,“子禾兄那种狂傲性子,我柱天都部上下,哪个不知道?大将军若是谋反,怎么可能跟他商量,指使他主动暴露自家打算?大将军若是像你一样蠢,又怎么可能百战百胜?早就败进了绿林山中,靠着野鸡和兔子苟延残喘了!”这几句话,说得虽然糙,却句句说在了点子上。把个李秩立刻给驳得哑口无言。刘玄在旁边听了,两只眼睛,却立刻开骨碌碌乱转。他之所以下定决心干掉刘縯,李秩的小报告,绝对起到了关键作用。而现在看来,李秩的小报告,却未必为真。换作他自己想要犯上作乱,绝不会跟刘稷这种肚子里憋不住话的人合谋,否则,还不如去上吊跳崖!而杀了刘縯之后,他自己的麻烦,却一点都没减少。原来还可以挑拨刘縯和王匡针锋相对,坐收渔利。而现在,却每次上朝都得亲自面对王匡的冷脸,每次都如坐针毡!只是,人已经杀了,仇已经结下,作为皇帝的他,该如何去收拾残局!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错就错,把刘秀也给一起杀掉。但是,如今刘秀距离他不足五尺,杀气刺激得他头皮发麻,他怎么可能有勇气,命令御林军和死士们继续上前,不用管自己死活?!!正愁得恨不能钻回被窝中,睡个天昏地暗之时,忽然,宫门口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紧跟着,安国公王凤带着两名亲信,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陛下,陛下且莫冲动,马子张,马子张把东征军给拉走了!”“啊——”刘玄最害怕的人当中,马武肯定能排在前三。顿时被吓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本能地质问,“他将东征军拉到哪里去了?你,你当时又在干什么?”“陛下,老臣,众怒难犯,老臣当时一点办法都没有?”王凤抬手抹了把汗,见刘秀居然还好好地活着,立刻不再像先前一样紧张,“拉,拉回颍川去了。他,他说,他说刘秀不肯给刘縯报仇,他却不能忘记刘縯的恩情。所以,如果谁要敢动刘秀一根指头,他就立刻投降王莽,先跟陛下您分个生死!”“可恶!”刘玄气得两眼冒火,拳头也捏得咯咯作响。汉室恢复至今,马武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不仅是由于他的武勇,还由于他跟绿林新市、下江和舂陵三拨人马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三支队伍当中,都大受推崇。如果此人倒向了王莽,绝对可以拉着大部分心怀怨气的刘縯旧部,也加入官军。而如果此人领兵杀向宛城,出身于绿林新市军和下江军的许多将领,也未必愿意跟他认真交战,甚至可能当场反戈一击。“刘秀,你,你这又怎么说?!”李秩在旁边如饮了续命汤,果断跳起来,朝着刘秀大声叫嚷。“陛下,马武分明是在要挟您!而他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是刘秀暗中指使……”一个篱笆三个桩,李秩虽然奸诈,也有一两个死党。相继跳了出来,大声进谗。“放屁,放狗屁!”王凤愤怒地转过身,手指李秩,破口大骂,“刘秀离开军营之时,老夫亲眼看见,马武拦阻不成,宣布跟他一刀两断。你这卖主求荣的恶贼,隔着上千里路,还能比老夫看得更清楚?分明是你,先害死了大司徒,又担心被淯阳侯报复,想要借陛下之手斩草除根!”“是极。”始终没有说话的申屠甲忽然也站了出来,大朗声道,“马武挑动淯阳侯为其兄长报仇,淯阳侯严词拒绝,更说明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常言道,捉贼见脏,捉奸在床。李秩序刚才的话,却实有点,有点臭不可闻!”“嗯?”听见申屠甲突然为自己说话,刘秀的眉头,不禁微微上跳。随即,便猜道了缘由所在。怪不得今天自己闯过第二道阻拦之时,此人表现得那般窝囊,原来是已经收下了朱佑的厚礼!这老兄,做生意做得够讲究,将来肯定值得深交!“陛下,微臣也觉得,李将军的话,有栽赃陷害之嫌!”看热闹的太监身后,很快又闪出了刘玄的心腹谋士曹竟。一开口,就给李秩定了性。“那马武只服刘縯一个,根本看不起其余任何人。刘秀怎么可能指使得了他?倒是他威胁要投奔王莽之语,陛下切莫当做戏言!”“奶奶的,老子是偷你老婆了,还是掐死你孩子了?”见申屠甲和曹竟一武一文,居然帮着刘秀对付自己,李秩气得在肚子里大骂。然而,他却知道,此刻自己说得再多,也无法再让刘玄相信马武是受了刘秀指使。只能寄托于刘玄还没有被吓傻,明白不能放虎归山的道理,先将刘秀稳住,然后再找机会将其果断诛杀。“陛下!”忽然从甬道右侧走过来一个中涓,神色慌张,不顾朝臣诧异的目光,附耳在刘玄旁边,轻声说道,“岑彭驱逐了淯阳县令,在军中升起了黑旗,带头向刘縯致祭!”“啊——”宛若遭到了雷击,刘玄后退数步,差点一头栽倒。那中涓却好像还嫌他受到的打击不够沉重,连忙将他扶住,同时继续低声补充道,“廖湛带领平林军旧部,离开了宛城,说是西征巴蜀,为陛下光复大汉故土!”“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只有你向朕汇报?”刘玄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强忍慌乱,大声追问。“陛下,刚才就有人送密报入宫,末将在宫外还听见尚书令在骂岑鹏和廖湛两个是谬种!”申屠健张开大嘴,像个傻子般笑着补刀。“陛下,微臣,微臣刚才忙着迎接淯阳侯,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唯恐引起刘玄的猜忌,谢躬赶紧大声解释。“朕知道了,随他们去!”刘玄咬着牙,用力摆手。廖湛为何要领兵出走,岑鹏为何要驱逐县令,割地自据,他心里清清楚楚。都是由于刘縯的死,而自家这边,却无法让死者复生。所以,只能将错就错,然后……正准备假装受到惊吓,将他自己跟刘秀之间的距离继续拉大,就在这时,皇宫外面,忽然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哭嚎,喊冤,怒骂,还有一部分好像是兵器相撞,宛若怒潮般,一**扑入每个人的耳朵。“启禀陛下,不好了,不好了。宫外有上千士卒正在闹事,说要找陛下您,为安……为刘逆讨个说法!而且人数越来越多,形势危急!”王勃忽然顶着满脸的血跑了进来,趴在地上大声汇报。“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抓紧调来大军镇压这帮叛贼!”李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抢在刘玄做出决定之前,大声吩咐。“末将,末将手下的弟兄,也有很多人欠过淯阳侯救命之恩!”王勃抬头看了李秩一眼,然后向刘玄解释。小长安聚之败,刘秀凭着一向热血,反复冲杀,不知道救下了多少弟兄。他虽然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和长相,而这些人,却不会个个都如刘玄那样,恩将仇报!所以,今天的第一道阻拦,刘秀才闯得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当城内有刘縯的旧部鼓噪闹事,这些人才不肯去镇压,而是采取放任态度,让他们直接冲到了皇宫门口儿。道义无形无声,却会落在每个人的心里。关键时刻,就会发生作用,变成一身最牢固的甲胄,最锐利的长兵!